德川家光保持得很清醒,松平信纲也大大松了一口气:“主公英明。”
林罗山欲言又止。
德川家光笑道:“罗山先生,您教导我父子两代,难道还要藏私么?”
“将军言重了。”林罗山叹道:“一百万书册,这样的重礼,我们难道要无动于衷么?明皇的意思很清楚,我遍寻日本各处,哪怕把佐渡岛的金矿拿出来,也未必能称得上对等的回礼。若是全盘拒绝,实在是……太可惜了。将军,如果就此落幕,我无法原谅自己,对不住那万千嗷嗷待哺的学子。”
国与国之间,有时候也是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样,礼尚往来,利益交换。皇帝陛下拿出一百万书册给日本人当然不能打水漂,如果你拿了,那就得有表示。当然,松平信纲心说可以以后再表示。
但皇帝陛下哪里会等你以后?
人家本来就是用诚意换互信,这才丢出来的大礼。可现在大家还没有互信,关系也不熟,你说以后再表示回礼谁信?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说不过去,那就只能拒绝一百万书册。
失去这个机会,林罗山不知道要耽误多少学子。
教育是功在千秋的事情,林罗山老了,不图富贵,却不能忍心耽误日本人一代的教育。
为此,林罗山这话可以说是说得很重了。
松平信纲连忙想要开口劝慰,德川家光却开口更快:“罗山先生误会啦!这一百万书册当然要的。”
“主公……可不能做傻事!”松平信纲急了:“虽然一百万书册筹码不小,可您不能失信呀……”
松平信纲还以为德川家光不想林罗山失望,要黑掉这一百万书册。也就是说,光收礼,不回礼。
这样一来,日本可就要成****了。
就连林罗山也猜到这一点,当即道:“万万不可!一百万书册还只是一个开头,将军,您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在萨摩藩的希望公司。现在的希望公司当家人就是郑成功,此前郑芝龙之子郑森。这郑森而今已经统合郑氏上下,将家资全部捐给了大明朝廷。但明皇却让希望公司独立经营,只是利润上交给希望工程基金,用以资助贫困学子。此前郑氏每年收益何止数十万两?刨去必要开支,足可以每年办下百余学堂。而陛下亦是与我提及,时机成熟,会让希望公司资助日本学子。若是因此得罪了明人,往后纵然有了书本,也讲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遇啊!”
林罗山本来不打算抛出这一点,在他看来,一次性一百万书册就已经是巨大的手笔,需要考验两国互信了。若是每年数十万两银子的教育资助抛出来,那就更得考验中日两国关系。
原本,希望公司是只资助中华同盟境内。眼下破例考虑资助日本人,已经是格外不容易。如果这个时候耍了一把明人,那可真是因小失大了。
“明人的手笔,还真大呀。本以为郑芝龙会给明人带来一些麻烦,没想到……最后还出来一个自由贸易区,让明人的生意更好做了。”听了基金助学的事情,德川家光显然也很惊讶。
看着两人的眼神,德川家光很快也明白了两人的担忧,当即笑道:“你们多虑了。我当然不会这般无礼。实不相瞒,第一点自然不能答应。但第二点呢?我打算让千代姬现在就去明国进学,等纲吉年纪再大一点,也跟着他姐姐去。我听说明国的国子监开了一个课,是针对一些新考上进士讲的治政实务,听说做得很好。我也选一批文生武士,有职务的年轻人也好,跟着千代姬一起去,只要学成归国,一律官升一级。”
见此,林罗山与松平信纲齐齐松了一口气。
松平信纲当然不想明人伸手进来,可也不想把这个强大的邻居惹恼了。更何况,幕府的统治虽然日渐稳固,却不能说是绝对无误。要是占了理,自然可以打一场正义的自卫反击战。可要是日本无礼在先,说不定明人还没动手,幕府自己就乱了起来。
至于林罗山,那心情反而纯粹一些。
将军果然没有冲昏头脑,既没有冲动答应加入联合作战指挥委员会交出军权,同样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圆滑。
千代姬现在还是个小萝莉,十岁出头一点,此前一直在幕府里识字,也到了读书的年纪。她去明国读书,是刚刚好的时候。
送个女儿过去,这是幕府表示的诚意。若非千代姬与而今大明皇长子年纪都太小,差的也大,都可以搞一个娃娃亲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纲吉。
将军的两个儿子都太小了,都只有一两岁的年纪,怎么可能远渡重洋去异国他乡读书?等年纪再大一点,显然更加合适。
这个时候选千代姬过去,显然是替代德川家光的两个男孩子。
当然,如果单单还只是答应明人第二点条件,一百万书册的回礼似乎还有些不够。
但选派日本文生武士去明国进修,就恰到好处地补全了。
明人恢复天朝上国对四周邻国的影响力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掌握军权就已经彻透露出了这个倾向。
这个时候,选派一些年轻的文生武士甚至官员去明国进修治政的学问,既是提高日本人的水平,学习本事,同样也是一种交底。
显然,就是用脚指头想一想也明白,这些人回国以后肯定会成为亲明派,在日本处处为中日亲善呼喊。再加上这个官升一级,更是将这精妙之处来了一个画龙点睛。
如果两国关系平等,中日亲善还算简单。
眼下大明国力压倒性地强国日本,自然是会不断加强对日本的影响控制。如同民国那些亲日派,个个恨不得宁与友邦不予家奴。
去明国进学这个筹码加上去,自然是十分够意思了。
松平信纲听完,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问:“主公,年轻一些是年纪多大为好?去明国进修,时间多久为好?”
“年纪么,自然是越小越好,时间呢,自然也是越长越好。”德川家光说着,意味深长。
松平信纲一听,顿时眼前一亮。
年轻意味着未来,但同样,也意味着弱小。也就是说,选派一些没什么影响力,甚至只是当了一些闲职没权力职位的闲散官员去明国进修即可。
这样一来,哪怕他们到时候真回到了日本,也无法影响大局,影响幕府对日本的控制能力。
至于时间越长越好,那就更好理解了。
一个简单的拖字诀而已。
“主公英明!”松平信纲彻底放心了。
林罗山也是颔首,他毕竟是日本人,自然不希望主公昏聩:“主公这一手,做得真是极好。”
“第一点,应该是明人志在必得的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才配得上明国皇帝亲自来日本的架势。”德川家光没有那么乐观:“有些事情,不是我想拒绝就能拒绝的。”
“这……”松平信纲与林罗山都是呆了。
听这话的意思,怎么着,难道将军还真想答应?
不管在哪个国家,军权都是至高重要的权力啊。更何况,日本还格外不一样。幕府当然有自己的军队,是全日本最强大的军队。
但是,日本的其他大名也有军队。
萨摩藩自己的军队就能征服琉球国,要计算起来,日本的战争潜力也是很客观的。
松平信纲说:“明皇难道不知晓各地大名都有军队?如果真要收编军权,到时候恐怕会爆发战争。主公是想用明人的军队去消耗各地大名的私兵?”
“一旦开战,难得的和平就结束了。一个破碎的日本没有意义,不管是对我们,还是对明人。”德川家光看得很清晰,日本而今能被明人盯上,那是因为日本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银子、铜钱以及众多可以贸易的商品。
天皇那一家子眼皮子浅,只以为明人是钱多了没地方买。
却不知,说到底还是日本经过战国后数十年的恢复,生活水平提高,经济条件宽裕,一个两千人的人口已经有了一定规模的市场。
这一点,普通人浑浑噩噩,德川家光却已经摸到了一些门道。
明人都不想日本人陷入剧烈的战乱,德川家光自然也不想。毕竟,各地大名已经被压制住了数十年。只要朱慈烺不帮那些地方大名就够了,何必需要明国这条过江龙来帮他这条地头蛇?
“属下疑惑不解。”松平信纲有点跟不上节奏了。
德川家光摆了摆手,顿了顿,说:“现在能拒绝答应第一条还好,算不得什么要紧的大事。不过另一点,咱们都要仔细想想了。这一回,是一百万书册。利诱,我们能拒绝。但……威逼呢?如果告诉我,一百万书册以及希望公司的基金会这就是明皇的全部筹码,我不相信。”
言下之意,德川家光认为朱慈烺还有更多的底牌没有拿出来。
松平信纲幽幽地看向林罗山。他的意思很明白,这一回,林罗山被当枪使了。
一百万书册固然是好事,可也让德川家光应付得有点吃力。
林罗山自己也明白了过来,但他并未感觉羞愧,而是自认为自己做得对:“这正说明,与明人好生打交道,对于日本而言是好事的,对于将军而言,更是好事。”
“有些福分,不是我能当得起的。宋代时,辽国皇帝曾经感叹过,自己宁愿生在一个富贵宋人之家。但对于宋人而言,富甲万国的名头却迎来的是辽、西夏、金以及蒙古人的铁蹄。”日本而今,也有点北宋的意思。被朱慈烺盯上了,好处是送来了。可日本人能接得住一回,能接得住第二回么?
松平信纲带着忧虑回去了,一路上,脑海都在回想德川家光的话:威逼利诱……
很快,林罗山就会将这一回将军的答复传过去。
两个条件,只答应了一半。虽然增加了一点添头算是解决了这一回的试探。
但明人对于日本的勃勃野心已经暴露,明皇千里迢迢赶了过来,会真的这么容易甘心放弃么?
松平信纲想不到的是……
林罗山这边事情刚刚停下,另一边,风潮已经骤然掀起。
……
朱慈烺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见了林罗山以后,朱慈烺的行程就变得很轻松,纯粹的吃吃喝喝玩玩,一路上都不谈政治。
在大明,朱慈烺要出游还是挺麻烦的。虽然已经完成了从无到有的飞跃,可若是朱慈烺路上扰民了,那还是会有言官冒出来巴拉巴拉,好一阵烦人。
到了日本,游玩就变得纯粹了许多。
反正就算扰民,那也是日本的民,国内的言官要多嘴,也没有人会买账。朱慈烺大可玩的乐呵。况且朱慈烺不差钱,一路上吃喝用度,预算都是往高了给。
没有权力这支扭曲市场的手,纯粹的旅游反而能拉动地方经济,甚至一路上朱慈烺走的哪儿,无数小贩就能跟到哪儿。
玩的开心,朱慈烺也有点乐不思蜀。
但行程终究是有定数的,当朱慈烺走完了最后一个伊势神宫的时候,行程就已经全部结束了。
而这时,行动迅速的远征公司也选了一个靠海靠港口的地方完成了朱慈烺临时行宫的建设。
朱慈烺回到了江户就把原来的住址搬到了这个名叫浦安宫的地方。
浦安是地名,地形就是一个半岛,靠近浦安不远的就是江户港,里面停驻着一支有数百们火炮的第一舰队。而今舰队火炮射程远,一旦有事开过来就可以覆盖到整个浦安小半岛的全境。
大炮的射程之下,就是朱慈烺安危的保障。
皇帝陛下一动,江户的人潮里,都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气味。
由井正雪深呼吸一口气,收回看向浦安的目光,重重颔首:“行动,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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