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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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账!咳咳咳……”伴随着一声怒吼,一只名贵的琉璃盏摔碎在了绒毯之上,“孽子,你刚刚说什么?”

    “父皇!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娶红娄儿为妻!”

    老皇帝气到浑身颤抖,胸闷气短,一时间猛咳不止,竟有呕血之相。近侍大太监于礼急忙拍抚老皇帝后背,为老皇帝端茶润嗓,使了个眼神,让四周侍奉的太监宫女们全部下去。随即急忙插嘴温言劝道:

    “太子爷,您快别倔了。皇上这几日身子刚有好转,这…唉……”

    老皇帝推开于礼,勉力撑起身子,顺了顺气,道:

    “孽障,这十多年来,你读的圣贤书,学的治国道,全都落到狗身上了吗?”他摇头骂道,眼中失望透顶。

    “儿臣知道,身为一国太子,东宫之主,自是不能做这种无法无天,任意妄为之事。儿臣的妻子,父皇怕是也早有安排。如今做这种事,无异于自掘坟墓。但是,儿臣还是要恳请父皇,儿臣今生非她不可。”

    “你!……”老皇帝被气得胃疼,“朕这么多年来,做了这么多事,为的是什么?这朝堂,这天下,所有的都是你的,你…你说你…你母亲死得早,你是她唯一的血脉,朕这么多年来为了护住你,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你瞧瞧你的兄弟们,一个个腰板硬直,为什么?因为他们的母亲都是那些贵族名门塞给朕的,外戚势力庞大,朕与他们周旋了一辈子,心力交瘁。如今好不容易护住了你太子的身份,只等皇位传承这最后一遭,你偏要在这节骨眼上做这种事吗?”

    “父皇…”她咬牙,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才好。原本以为父皇会大骂自己一顿,却没想到骂是骂了,但来得快走得也快,她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你啊,真的是和朕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但是朕比你幸运,你的母亲好歹是前朝名臣之后,朕爱她,娶她,她本也就是皇后之选,无人反对。少年夫妻,百般恩爱。可你这孩子…竟然选了个青楼女子,你让朕…如何与你周全?朕这辈子做了很多对不起你母亲的事情,坐在这皇位上久了,最后总想保全些什么。这些日子,朕总是梦见你母亲,朕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就要去见她。所以在见她之前,朕得把她唯一的牵挂安排好,不能饿着冷着,不能受人欺辱,不能遭人唾弃,孩子…你说是吗?”

    “父皇…”她眼泪猛地涌了出来,这么多年,她只以为自己与父皇渐行渐远,却没想到父皇如此深沉的爱一直包裹着自己。

    沉默在大殿内蔓延,她无声流泪,一面是心爱之人,一面是生身父亲,她实在难以抉择,一时间痛苦无比。

    那晚,她与这辈子的挚爱相识,并迅速坠入爱恋之中。她花名红娄儿,本名不详,本也是孤苦女子,被贩入青楼。只知道她姓娄,又性喜赤红之色,于是在姓前缀个“红“字,唤作“红娄儿”。

    她非是京城本地人,生于江南长于江南,乃是江南最著名的青楼的头牌姑娘,今次是被自家老板送来参与“天下第一花魁”的角逐的,她才华横溢,不只是琴棋书画,舞蹈技艺更是超绝,虽然尚未破身,却与那些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们做派全然不同,一举手一投足,媚骨天生,绝代芳华,直挠到所有男人心底。这最后的“天下第一花魁”名号,也确实被她收入囊中。

    自己虽说乃是当朝太子,权势极大,但要做她的入幕之宾,也必然要过五关斩六将。本来她今次夺得“天下第一花魁”名号之后,当晚直接就是她的破身之夜,有谁能有幸成为天下第一花魁的破身人,几乎让京城所有达官贵人、纨绔公子们血脉偾张。但天下第一花魁的入幕之宾可不是那么好当的,首选入场要缴纳的昂贵入场费就将大部分男子挡在了门外,接下来还有琴棋书画的各种考验,这还不只是胜利就行,还要得人家姑娘的芳心。最后由姑娘挑选出最心仪之人,才能成为所有男人羡慕嫉妒恨的幸运儿。

    她本就微服出行,又是到了这样的场所,所以一直未曾表明自己的身份。因此这一路,她都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路杀上去的。当时现场所有男人都被她杀得人仰马翻,横眉冷对的模样吓得那些纨绔公子屁滚尿流,不知道还以为她马上就要拔剑杀人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人家姑娘早就对她青眼相看,情愫暗生了,她自不必那么紧张,也能顺利成为入幕之宾。

    最后她被红娄儿亲点的时候,虽是意料之中,却也是这辈子第一次品尝的欣喜至极的感觉。那一夜,她花费整整两个时辰,斩掉京城所有青年才俊,成为了天下第一花魁的入幕之宾。那一夜,所有人都以为她必然享受到了极乐温柔乡,但实际上,她与红娄儿几乎是大眼瞪小眼地互望了一晚上。最后她居然头脑一热,直接将自己女儿身的最大秘密告诉了红娄儿。

    那个时候她分明看到了红娄儿眼底的无措,她心中受伤,但身为皇子的骄傲让她又不愿就此逃走。于是留下一句:“姑娘若还愿与在下相见,便于三日后卯时差人送信到崇德门,在下收到信,自会前来相见。”然后便落荒而逃。

    没想到三日后,她真的收到了红娄儿的信,信中字里行间全是对自己的思念。她心头火热无比,忙不迭地再次换装出宫,赶去她暂时落脚的宅院相见。这这宅院本就是她老板在京城的房产,今次给她住了,免去了她寄宿别家青楼的尴尬,却也方便了她与红娄儿相会。再次相见后,二人打开了话匣子,促膝长谈,一聊就是一夜,到了凌晨,她便回宫准备上朝。每日下午,她又会溜出宫中,再次与她相会。

    红娄儿从来也不问她身份,只知道她编造出的假名。大楚皇室皇姓洛,洛姓敏感,她直接取国号为姓,加上自己的字,编了个楚紫越的名字。红娄儿对她的称呼,从最开始的“楚公子”,渐渐变作了如今的“紫越”,让她欣喜非常。她心中对红娄儿的爱意越发深刻,已到了无时无刻不想念的地步,上朝的时候时常开小差,想起晚上和她相会时的场景,不免还会傻笑,闹得站在她对面的骊王着实莫名其妙,心道这皇侄为何总是望着自己傻笑?

    与此同时,皇太子流连青楼,情陷天下第一花魁的传闻也开始传得沸沸扬扬。初时大家还不以为意,皇太子是何等人物,从不出宫一步的人怎会和青楼女子相识?但之后流言传得越发厉害,竟还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出来作证,并指出如今红娄儿居住的宅院,正是二人每晚相会之所,经多人调查考证后,竟是坐实这一传闻。

    紫越心中清楚,为了不让红娄儿再被滋扰,她不再现身宅院,只是暗中派了人手守护红娄儿。而聪慧如红娄儿,也渐渐猜到了她的身份,心中忧愁更胜。

    如今的红娄儿已经在京逗留了两月有余,她所在青楼的老板似乎是听到了风声,心中害怕,亲自赶到了京城,要把她强行带回去。暗中保护红娄儿的侍卫现身阻拦,却和青楼老板打了起来,青楼老板气不过,直接大闹起来,惹得无数人围观。侍卫急忙来向她报告,她急切之下迅速换了一身衣服,却忘了换掉太子冠,直接出了宫赶到宅院处,却没想到被前来处理事端的京府尹大人抓了个正着。这位京府尹大人那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亲自带了人巡逻,然后正巧就撞到了这事端。实际上按照当时侍卫们的禀告,情况尚且在可控范围之内,并未闹大,但这府尹大人不知从哪里冒出,大嗓门一喊,一下子便纠缠不清了。

    而自己一赶到,尚未来得及避开,就立刻被京府尹安排在四周的眼线发现,这位府尹大人便立刻三拜九叩,直接把她太子爷的身份揭穿了。再加上她头上那尊显眼无比,百姓皆知的太子冠,当时呼啦啦就跪了一地的人。唯独红娄儿站在远处,与她间隔着人海,仿佛间隔着整个世界。

    当日,全京城都知道了太子爷情陷青楼女一事,后半夜时,有人寻衅滋事,说太子爷沉迷美色,红娄儿乃是祸国妖女,激愤之下竟然防火烧院,若不是扑救及时,差点酿成大祸。自古纵火乃是重罪,纵火犯倒是被处理了,但是红娄儿在京城是决计呆不下去了。她本也是烈性女子,知道楚紫越太子爷的身份后,曾经留下这样一句话:“若你这一生无法只娶奴家一人,奴家亦无法与她人分享爱人,自会离去,放你我一条生路。只奴家这辈子都会记得曾有个楚紫越让我如此深爱。”

    楚紫越知道她去意已决,这一别不知何年才能相见,或许是再也无法相见,不由得焦急万分。恰逢皇帝寻她谈话,她直接就恳请父皇准了她与红娄儿的婚事,甚至说出了今生除了她不会再娶别人的话,把老皇帝气得七窍生烟。

    然而,现在的她如何能有方才那种决然之势,在她肩上的担子,她的责任,她不能撂挑子不干,不能不管不顾就此逃走。这样不仅她自己会看不起自己,怕是红娄儿也会看不起她。经过一天一夜痛苦挣扎,她几乎是咬牙泣血写下一封书信,命人带给红娄儿。

    信上并未多说什么,甚至连一句承诺都没有,唯一苍白的一句表白是她不会忘记红娄儿,并给了她许多金银,让她能够自赎,并富裕地度过余生。

    前来送信的两个小太监,辛辛苦苦扛着一箱子的金银来到红娄儿暂时下榻的客栈,见到红娄儿一身红衣俏立于房中,默默读完了那封信,随后她提出了一个让人吃惊无比的要求:她要进宫,要与小太监中的其中一位替换,混进宫中。

    这如何能答应,两位公公自然一开始不答应的,但这红娄儿有特别的魅力,最后两位公公居然不自觉地应了。红娄儿就这样混入了那深墙之中,在另外一位公公的带领下,找到了东宫之中的楚紫越。

    惊喜,痛苦,缠绵,她说:“你不要奴家了,奴家就当我的楚紫越死了,今晚,我把自己献给她,弥补我们未能完成的入幕之夜。过了今晚,我的紫越死去,留在这世上是与奴家素不相识的太子爷洛樾。”

    她带来了助兴的迷香,二人竭力纠缠,痛苦与愉悦并存,绝望与快感将她们吞没。精疲力竭,她因着迷香陷入沉睡,而红娄儿却因着提前服下药丸抵抗住了迷香,趁她昏睡,离开了皇宫。最后在她面颊留下的红色唇印,仿佛振翅飞越宫墙的红色蝴蝶。

    等她再度醒来,她知道自己已失去了这辈子的挚爱。巨大的打击使她形同走尸,日日夜夜以酒浇愁,原本机警聪慧、善于布阵谋划的她竟然未能注意,自己已经陷入了皇权争夺最深的阴谋漩涡之中。

    红娄儿离去半月之后,三十二名老臣联合上疏弹劾太子沉迷酒色,不务正业,误国误民,难当太子大任,难负社稷江山。老皇帝强力弹压,她自己也知道厉害,勉力打起精神应对,可因为心伤尚未褪去,行动多有错漏,被人抓到无数把柄,连续弹劾,太子之位岌岌可危。老皇帝病情渐渐恶化,日日被那些贵族朝臣逼迫废太子,即将支撑不住。

    老皇帝支撑了三个月,终于迎来了大限之日。虽说在最后的三个月内,他拼命维护住了紫越的太子之位,然原本稳妥交接的江山,如今却摇摇欲坠,最关键的兵权动摇,太子手中的砝码越来越轻,老皇帝在一片担忧和懊恼之中撒手西归,再次给了紫越一记沉重的打击。

    皇帝已死,遗诏因为“意外”被毁,却又莫名多出一封废太子诏书,立三皇子为太子。本来最大的兵权在先帝亲弟弟骊王手中,是助太子登位的最大助力,也是紫越最后的指望。但是最近骊王行动反常,闭门不出,谁也不见,不知他究竟是何态度,一时间皇储之位成为无头悬案。

    国不可一日无君,三皇子当先发难,尚在国丧之期内,就调动大量禁卫军,大举废太子书和一封伪造的遗诏,要直接坐上皇座。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六皇子与九皇子却分别举兵直逼京城,这些军队竟然都是骊王手里的兵。待紫越秘密潜入骊王府后,发现骊王居然早被人毒杀,但为了暂时震慑朝野,让皇侄能有**之期,竟是秘而不发。梦华伤心欲绝,见到她时竟是怒火攻心,太子哥哥是害死父王的罪魁祸首,父王为了她,死了后也不能发丧,尸体竟是烂在王府里。她气怒之下,直接上前拽住她衣襟扭打,紫越连遭打击竟是要麻木,任她扯破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露出了裹胸布,竟是暴露了女子的身份。

    梦华震惊,她落荒而逃。

    三日后,三皇子与六皇子在皇城决战,三皇子兵败被杀,六皇子尚未坐上宝座,却被九皇子半路拦截,她这个废太子打起精神,组织起骊王手下的残兵,要夺回父皇花费几十年留下的心血,以赎自己不孝之罪,已报皇叔被害之仇。然而她没有想到,女太子的身份居然会被梦华传了出去,天下都知道了她女人的身份,罪魁祸首的梦华居然悬梁自尽。六皇子与九皇子仿若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而她则再也无法仰仗所谓的名正言顺去登上皇位。再加上自己手中的残兵因为得知自己女子身份,分分散去,她被六皇子和九皇子派兵追杀,带着骊王年幼的儿子一路西逃。六皇子与九皇子大战,最终九皇子夺得了皇位,手刃六皇子。

    大约是觉得一个女人无所作为,九皇子登临皇位后,派兵搜寻了她一阵,最后居然也不再搜索了,安心坐他的皇位。

    她一路西逃,吃尽苦头,痛定思痛后,开始慢慢地积蓄力量,希望有朝一日能组织起力量夺回失去的江山,让父皇九泉之下能安心。本以为自己这一生或许就会在这样的颠沛流离之中度过,心中却还忘不了那火红的身影,改名换姓,她开始在江南和西南一带积蓄力量。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很快形成了一个以商帮外称的庞大组织。

    整整五年,她在寻找她之中度过,她没能想到,有一天竟然会与她以此种方式再次相见。她是紫龙商帮的主人,她是红云商会的主人,二人再次相见,竟是在生意谈判桌上。

    当年红娄儿离开了京城,也没有拿那一大堆金银去赎自己,反倒是直接大胆逃走了,她知道青楼老板不可能放自己走,身上只带了最少限度的银两。颠沛流离地到了最西南的地区,躲入大山之中,在一个个寨落间倒卖物资,从小买卖一点点做起。她聪慧非常,眼光卓绝,手段非常,竟是在三年之内将生意做大,她名下的饭庄、钱庄、首饰店遍布西南,三年后走出大山,她才终于知道天下大变,她那心爱之人已然真的成为了“死人”。

    她不信邪,花费两年时间苦苦寻找,终于紫龙商帮传入她耳中。她直觉觉得这商帮不简单,或许能找到她的线索。没想到,真的让她猜着了。

    苦命鸳鸯再相逢,当年纯粹的感情已经变了,但是相爱的心却未变。紫龙与红云合并,整个南方商业纳入二者口袋之中。红娄儿知道她的理想,无条件支持她开始练兵。又三年,商界恐怖的庞然大物已然危及到了国家财政,就连军饷都有一大半被控制。

    义军于各个城池起兵,不危害百姓,只逼迫军队官府,僵持两年上下,紫越红娄儿打入京城,逼得皇帝让位,当年尚且年幼的骊王世子,如今已然长大,被送上了皇位。励精图治,成为一代中兴之主。

    整整十年,颠沛流离地十年,痛苦挣扎的十年,痛定思痛的十年,白手起家的十年,轰轰烈烈的十年。皇位,让给了骊王世子,她与红娄儿成为了传奇。携手隐居,淡泊出世,鹤伴仙侣,相携到老。竟是在同一天一同携手西归。

    “第一世,家国情缘难两全,完成。”

    临终之时,二人似乎隐约听见了一个宏大渺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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