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功
这里地方空旷、万家灯火都已经熄灭,十一月也已经没有了虫鸣鸟叫,安静得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
他甚至能听见水珠从酒坛里溅落在她下巴上和她吞咽着酒的声音。
很轻,却很清晰,像是有什么一下一下敲在自己的心上。
霖微微侧身、凑近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几乎无法思考地顺从着自己的本能——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其实树上地方那么小,他们其实本来就已经靠得很近很近了。这时候他一倾身,几乎就已经和她肩并着肩、紧紧地靠在了一起。
凌霄似乎是喝了不少酒、觉得有些热了,随手就把衣袖挽了起来、露出一双小臂。
明明是一样的月亮,霖却莫名地觉得这乡间的月光实在是比他平时看到的要亮了太多,照得她露在外面的手臂看起来几乎像是羊脂白玉一样。
凌霄又喝了口酒,转过了脸来、歪着头看他。
她脸上带着平日里少见的绯色、显然已经是酒意微醺,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和平时一样——清亮坦荡,带着点肆无忌惮的张狂。
霖其实并不太喜欢和张狂的人来往,可这人好像是不太一样的——张狂得简直像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好像天生就该是这样的。他甚至有些不能想象,如果哪一天那双凤眼里没了这样的任性张狂……
——好像就连这么想一想都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不过还好,那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所以霖在这样肆无忌惮的目光里只觉得自己的脸一点一点地变得烫了起来。
他低咳了一声,有些胡乱地转移着话题:“我醉欲眠——是说你喝醉了?”
他没问她“你看我干什么?”,因为说不定凌霄就会随口回答一句“没什么,看你好看,随便看看。”——到时候她没有半点不自在,反倒是他又说不出话来。挖坑让自己跳的事他是不会做的,虽然……他其实是有点想听她那么说的。
凌霄也不知道是没看出来他的异常还是从来不喜欢开口追问别人的事,这时候只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慢腾腾地接话:“可能吧……”
“说自己醉了的人肯定都是没醉的。”霖和她抬杠,“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喊着要再喝。”
凌霄也不以为意,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那就再喝。”
说着又把酒坛递到了霖的跟前。
霖这一回只稍稍犹豫了一小会儿就伸了手接过,学着她的动作仰头去倒酒。
然后悲剧就发生了——二少本来想学着自家的小姑娘一样耍个帅,可是却没想到自己压根儿没有这样喝酒的经验。酒坛的坛口不小,他一个用力过猛,酒倒是倒出来了,可他却只喝到了一小半——另一半顺着惯性倾洒出来,全数都泼在了他的胸口。
霖低头看自己的胸口——衬衫湿了一大片。
今晚真的是……做什么都丢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又喝了酒,二少觉得自己的脸好像是都快要烧起来、狼狈得见不了人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笑声。
凌霄撑着下巴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笑得乐不可支。可能是怕吵醒别人,她笑得很轻、却依然带着一种惯有的肆无忌惮。倒也不是嘲笑,似乎只是单纯地觉得他犯蠢的样格外好笑,哪怕是压低了声音却还是透着一股酣畅,一双凤眼亮晶晶的。
霖自暴自弃地抖了抖自己已经被酒打湿了的衣领,一抬头对上凌霄的视线、微微愣了愣,随即有些认命地叹了口气,末了——却又忍不住跟着凌霄一样笑了起来。
自己怎么就能——这么蠢呢?
“擦擦吧,别着凉了。”凌霄笑够了,递了条手帕过来。
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再用手帕了——纸巾用完了就扔、都不用洗,又方便又卫生。可是手帕虽然麻烦,却比纸巾多了些什么暧昧的意味。
霖接过手帕,却没有去擦自己的胸口——只是一条很素净的手帕,触手还带着她身上的温度。他说不上是什么料,但是质感柔软细腻,显然也是极精致考究的。手帕的一角处绣了一串藤蔓,开着一簇橘红色的小花。
他查过这种花——就是凌霄花。
霖盯着那簇花若有所思、语气里满是意外:“你自己绣的?”
“师姐绣的。”凌霄老实地摇头。
霖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觉得有些犹豫:“你很喜欢吧?借我用了……”
他知道她带在身上、跟着她一起到现代的东西不多,也知道她心里一直念着万花谷,这条手帕对她来说无疑是极其重要的,一时间既觉得犹豫,又觉得有些止不住的欣喜——这么重要的东西,她都愿意拿出来给自己用。
凌霄却是浑然不在意、随手掸了掸衣摆:“东西……本来就是用了才有价值,用过后洗干净就是了。”
她向来都这么爽快,霖倒觉得自己有些拖泥带水了。当即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拿着手帕擦了擦胸口的酒渍——他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太糟蹋她心爱的手帕,只是稍稍擦了两下就停了下来,试探着问她:
“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凌霄“嗯”了一声,一边仰着头把酒坛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了。然后她掂了掂酒坛、确认了里面已经彻底空了,这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转头去看霖:
“不饿了?那回去休息吧。”
霖点头。
然后凌霄就凑了过来。
她不习惯扎起头发,一头长发总是就这么有些随便地披散在肩头。霖看着她那头长发落在自己的衣袖和胸口,呼吸间全都是她的气息——带着平时就常有的花香,又沾染了刚刚喝过酒后残留的酒香。
霖觉得自己喝了两口酒,却已经醉得有些厉害。
他看着她一把把酒坛塞进自己的怀里,他下意识地伸手抱住,然后就见凌霄又凑过来了一些,一边像先前上来时一样伸手揽住了他的腰,一边微微扬眉、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下一刻、还没等他从怔愣回过神来,就已经在一瞬间被带离了树枝、毫无停顿地纵身跃下!
七米的距离,大概也已经是两层楼的高度、着实已经有些危险了。但是很奇怪地——霖居然觉得一点都不紧张。
可能是霖的气息实在是太过平稳,凌霄似乎是也有些意外,转过头挑眉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好不容易才刚刚“脚踏实地”的霖再一次被失重感袭来、整个人都被带着腾空而起,不过是几个起落间就已经站在了自己的房间门口。
哪怕是不紧张、不害怕,毕竟也是完全没接触过轻功这种东西,霖的气息终于还是一下就乱了。好不容易终于停了下来,霖又花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稳住了身形站定,转过头黑着脸去看凌霄。
凌霄已经收回了手、笑盈盈地冲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把接过他还抱在怀里的酒坛、冲着他挥了挥手——居然是难得地有些娇俏。
“晚安!”凌霄挥了挥手,不等他答话就已经转过身一溜烟地跑了。
霖站在原地、瞪着小姑娘的背影看了良久,直到终于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脸上却带了些隐藏不住的笑意。
手帕好像还带着她的体温和气息……男人低头看了看还被自己攥在手里的手帕怔怔地出神了一会儿,随即就摇着头笑了起来,推门进了房间。
……
从施骏家回来的第二个星期就是期考试,再然后就是家长会。凌霄考得不错,除了英语稍稍逊色一些,其他几门是都在班里名列前茅。倒是霖,家长会的时候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坐在一众四十多岁的父母辈之间,顶着老师和家长们半是意外半是好奇的视线,着实是有些不自在。
不过这种不自在很快就在就被看到凌霄成绩单和排名时的自豪彻底盖过了。学生时代常年稳占年级魁首的二少看着凌霄其实还并不怎么完美的成绩单,腰板儿挺得笔直,居然像是比当年自己考了第一名都要得意得多了——看看,他家的小姑娘才学了多久,就已经有这么好的成绩了!
二少心情好,回家路上特地绕路给凌霄买了她最喜欢的蛋糕,想了想又破天荒地给她买了壶酒,然后就这么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拎着酒瓶、腰板儿笔挺地回了家。
正打算和凌霄坐在阳台上相对小酌几杯,好心情却被突然接到的电话一下打断、戛然而止。
“江家有个小女儿和你年纪差不多,之前在国外读大学,前几天刚回国。你爸爸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能回家见一见?”母亲的声音依然温柔,说出的话却让霖脸上的笑一下就凝固住了。
霖坐在原地沉默了良久,开口嘴想说什么,可一张嘴却又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
“妈,我不会去见她,没有必要。你别为难,我会自己和爸说清楚的。”
说完这句,也不等母亲再开口,他破天荒地先一步道了别、挂断了电话。
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到一旁,他仰躺下来、就这么毫无形象地躺在阳台的地上,忽然低低喊了一声:
“凌霄。”
“嗯?”凌霄盘着腿席地坐在他身边,闻言低头看他。
阳台上开着一盏温黄的顶灯,把她的轮廓一下照得更加柔和。他在她的那双凤眼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满脸的疲惫。
“凌霄,我有点累。”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哑。
凌霄一手撑着地弯下腰来,另一只手却忽然伸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脾气再好,也总要休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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