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
哪怕是最开始到了这里、对一切都茫然无知的时候,凌霄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过。
挂掉了电话,小姑娘有些傻愣愣地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抱着购物袋通红着脸进了洗手间、换下了自己原先用的布带。
好不容易把一切全都收拾妥当回到房间,凌霄想了想,找出手机给叶霖发了条短信——她一向都伶牙俐齿、能言善辩,这时候却莫名地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迟疑了良久,到底还是只能打下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多谢。”
然后确定,发送。
——来了一个月,凌霄现在对简体字基本已经完全熟悉和掌握了,只是拼音仍旧还是有些不太熟练,打字的时候总是选择手写输入。
信息发送出去,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凌霄看着手机微微皱了皱眉,却很快就把它抛到了一边不再关注,起了身坐到书桌前打算继续看书做题。
谁想她才刚在书桌前坐定,房门就被敲响了。
凌霄应了一声,叶霖随即推门而入。见凌霄已经端坐在了书桌前,他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随即立时就拧起了眉头,一边走到她跟前合上了她的书,一边伸手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她的怀里:
“今天别看了,早点休息。”
他拧着眉头、沉下声音来的时候,带着一种少见的不容置疑的气势。
凌霄仰着脸看他,难得乖顺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叶霖眉头微微舒展了几分,点点头,转身就要出门——走了半步,像是忽然响起了什么、脚下微微一顿,一边抬头看向门口、一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飞快低声说了句话,而后就头也不回地三两步走到了门口、关上门出去了。
凌霄坐在原地,想到他刚才明明满身都不自在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着“不用客气”的样子,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一边低了头去看——先前被他塞进自己怀里的,是一个充满了开水的热水袋,触手温暖得让人好像浑身都熨帖了起来似的。
凌霄就这么抱着热水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安安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也不知道究竟是先前喝的药起了作用、还是热水袋有了效果,总之是感觉到自己小腹的疼痛终于开始慢慢消退了,她才慢慢地站起身来、把热水袋塞到了床上,然后转身去了卫生间洗漱。
到这里这一个月来的第一次,凌霄早早地上了床休息,暂时忘记了繁重的功课和所有的压力负担,抱着热水袋在温暖中安安心心地入睡。
生理期的到来让凌霄第一次没有在清晨早早醒来。
起床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九点——叶霖已经去上班了,家里除了她以外空无一人。
不过好在喝过了药又好好地睡了一晚,腹痛终于是彻底消散了下去,只是整个人依旧还有些懒洋洋的。凌霄也懒得出门去买早饭,起床洗漱完之后去了厨房,正想打开冰箱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的时候,却恰好就看到了贴在冰箱上的一张便签。
“桌上有早饭,多喝热水。保温桶不用洗。”
字迹在凌霄这样的行家眼里看起来还有诸多不足,然而在如今的时代却也早就足以算是一手好字了——笔意锋锐、挺拔凌厉。
凌霄揭下了便签、回了餐桌边,立时就看见了桌上紧挨着的保温桶和保温壶。
把便签放在一边的桌上,凌霄拧开了保温桶的盖子,立时就闻到了一股甜香。她低头去看,就见熬得软糯的白粥里嵌着一颗颗饱满的红枣,热气蒸腾着泛起了一片雾蒙蒙的水汽,枣香混着米香蹿进鼻子里、显得异常诱人。
凌霄怔了怔,打开了一旁的保温壶——里面是满满的一壶热茶,带着和红枣粥微有几分相似的甜意。
凌霄低头看了看这茶暗红的汤色、又低头闻了闻——红枣,姜,红糖……
她医术极好,轻而易举地就分辨出了里面的每一味材料。
穿着睡衣的少女怔了怔,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就着保温桶把一碗红枣粥都认认真真地吃完了,而后真的也没有洗、只是略微收拾了一下桌子、把保温桶放进了水台历,又折回身去倒了杯红糖水。
凌霄捧着杯子回了房间,低头看着自己的笔、神色莫名地……有些恍惚。
……
凌霄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熬过夜了——自从那天叶霖去替自己抓了药回来,日子好像整个就全都变了样。就是从那天开始,每到晚上十点,叶霖就会来敲自己的房门,眼见着自己还在看书做题、当即就会不由分说地合上自己的本子、不容置疑地要求自己去洗漱休息。
凌霄其实是最不肯受人左右的性子,更何况以她和叶霖之间犹如天壤之别的武力值差距,叶霖的“威吓”对她来说其实压根儿就没有半点作用。可这一回,她却破天荒地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甚至除了最开始那一次的犹豫,她始终都乖巧得出乎叶霖的意料。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叶霖,让她觉得自己那套“下毒”的鬼话实在是太过过分、心怀愧疚,又或许是因为——他让她想起从前的师兄。
她从小习武,哪怕是在人才辈出的万花谷也是少见的天资颖悟,再加上用功刻苦,武功精进几乎是一日千里。所以她的身体一直极好,那些日子从来都是半点也不觉得困扰的。一直到战乱发生——累次的伤病、数月的饥饿、连年的疲倦劳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就成了对她最痛苦的折磨。
向来温柔好脾气的师兄破天荒地沉了脸色,不由分说地赶着自己去休息、把自己也所剩无几的干粮悄悄地放进她的包裹里……
后来师兄终于还是战死了——她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同门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战场上。她的笔,也在那一场大战中损毁——她带不回师兄,只带了师兄的笔回来,从此便作为自己的兵刃。
这支笔,名为“孤心笔”,笔身还有师兄亲手刻下的铭文——月下狂草,千年寂寞;人鬼皆非,二魂一魄。
现在看来,居然有些像是给她的谶语。
……
这个周末的时候叶霖没有回家、待在公寓里休息,凌霄却一个人出了门。
到林泉阁的时候,颜匡早已备齐一切等候多时了。见她进门,立时就带着她进了里间,开门见山地取出了合同。
凌霄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就见上次两人所谈到的一应事项都已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显然这人对于这桩生意还是极有诚意的,条款中没有半点含糊其词、语焉不详或是留有漏洞可钻的地方。凌霄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伸了手示意他拿笔来签字。
颜匡递了支钢笔过去,谁知没等凌霄接过却又忽然收了回去。
凌霄微微皱眉,抬头看他。
“我突然想起件事儿,”颜匡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阵,神色微有些纠结,“你今年几岁了?要周岁。”
“十六,”见对方闻言脸色微变、似乎是隐约有些懊恼和为难,凌霄微微扬眉,“有什么问题?”
“问题比较大。”颜匡点点头,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声,“也是我不好,上次忘了问你了。十六岁还是未成年人,签的合同不一定有效。”
凌霄毕竟是才刚来一个月,绝大部分时间都忙着看书学习、根本就还没来得及去涉足而今的法律,闻言顿时就是狠狠一怔,皱眉道:
“我不太明白,可否说具体一点?”
颜匡点头:“是这样,你今年十六岁——属于未成年人,你应该还在读书吧?没有自己工作养活自己的话,就算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要得到你的法定代理人、也就是监护人的追认,合同才是有效的。”
自己的监护人——就是叶霖了?凌霄眉头皱得更紧,追问确认着:“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理论上来说,如果签订的是和你年龄、心智相当的合同,或者是你纯获利的合同,就可以不需要监护人追认也被法律承认为有效合同。但怎么样算是和年龄心智相当,这个实际认定起来很难说清楚。要是没有监护人追认,那万一将来我们谁反悔,这合同有没有效也不好说……”颜匡说着微微顿了顿,看了她一眼才道,“我是真心想和你做这笔生意,要不这样,让你监护人来签个字?”
“不必了。”凌霄并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就摇了头否决——她向来不喜欢受人干涉自己的决定,更何况……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直觉,叶霖不会同意的,而且并不会乐见于此。
“签合同吧,我的年龄和心智足以签订这份合同。”凌霄说着,毫不犹豫地在签字栏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后淡淡道,“希望不论是我们之中的哪一个,都能信守承诺、遵守合同。”
她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神色自然地伸了手——她手边是一个小盘子,里面是她刚来时颜匡端给她做零食吃的核桃。她不甚在意地捏了一颗起来,然后在颜匡几乎呆滞的目光里,漫不经心地随手捏了捏。
转眼松开手的时候,坚硬的核桃已然彻底不见了,唯有一把细密的粉末从小姑娘好看的手指间尽数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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