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矿工只觉得脑子轰轰,原本还想去看来人的视线顿时垂下,不管不顾的扑倒在地上。
“大丹主!”
他们跟着喊。
监工们也都跪下,虽然不至于像矿工那般五体投地,至少也都头碰地。
谢老夫人站住脚了,不是因为眼前突然跪倒的一片,而是那一声声大丹主。
自从女儿谢媛生女正式接任丹主之后,她就不再出现在人前了,而矿山这里更是没来过,见到这些矿工们齐声呼喝大丹主还是第一次。
不,她见过,是在丹女出任的时候,她作为新任丹女会亲自去探望矿工,还有更小的时候,她跟着她的母亲也来过。
只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啊,再后来她就没有进过矿山,也没有这么近距离的见这些矿工。
“去矿山干吗?又脏又乱的,你就做好祭祀,点好矿就行了,其他的事有我们呢。”
家里的长辈兄弟们都这样说道。
其实丹女能做的也就是祭祀,至于点矿辨砂也就是个面子活,辨砂倒还能学会,而点矿选矿看矿,就完全是做个样子了,或许古时候的丹女们能做到吧,但她做不到,母亲做不到,祖母也并不会。
这样的叩拜,这样的称呼,她并不是没有听过,在家里,在见到那些大掌柜大工头,在年轻时每一次祭祀的时候,她这一辈子听都听腻了,但为什么这一次却突然有些感觉不同呢?
她的视线看向跪扑在地上矿工,他们激动的浑身发抖,还有人在流泪。
谢老夫人慢慢的走过去。
“起来吧。”她说道。
监工们听到了纷纷的爬起来。而矿工们则似乎听不到,还跪在地上叩头。
“快滚快滚。”监工们吼道,拿起鞭子就要驱赶。
“你们干什么?”谢老夫人问道。
“老夫人,他们这些低贱的人,冲撞了老夫人。”监工们说道。
低贱的人。
朱砂,是山神精血的凝聚,将朱砂从山中开采挖出的矿工们则是侵犯山神的罪人。他们背负着罪恶。所以是低贱的人。
而大巫是安抚山神,消除他们罪恶的人,所以被矿工们视为神明和恩人。
谢老夫人看着眼前。夕阳的余晖正在褪去,山谷里已经点起了火把,火光照的一片赤白,地上趴伏的皮肤黑黝黝枯老干瘦的矿工们如同一片黑蚂蚁。
她的耳边响起谢柔嘉唱的歌。
“地上蚂蚁要搬家。过路的大人莫踩我,为儿为女才搬家。”
她知道这首歌。这首号子歌原本是古时候祭祀用的歌,向山神表达自己的卑微和祈求,他们是为了养家糊口才来冒犯山神,希望山神。过路的神明们能高高抬脚,放过他们。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们,我们谢家大巫的存在也本来就是为了他们。”谢老夫人说道。“他们怎么会冲撞我。”
监工们面面相觑。
这……
犹豫间谢老夫人已经走到了这些矿工前,随意的坐在了一块山石上。
“起来吧。”她再次说道。
矿工们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不过依旧不敢站直身子,弓着身惶恐的看着谢老夫人。
更多的人直到这时才敢看一眼谢老夫人,眼里是好奇以及激动,而为首的老矿工则只有激动,很显然他认得谢老夫人。
“你见过我?”谢老夫人含笑问道,“你叫什么?”
老矿工噗通又跪下。
“大丹主,老奴海木。”他颤声说道,“老奴曾见过您,您小时候跟着老丹主来过矿上。”
老丹主?
就是她的母亲谢珊了。
那时候自己就是谢柔嘉这般的年纪吧。
“你那时候也不过十三四岁吧?怎么会记得我?”谢老夫人笑道。
海木叩头。
“老奴那时候八岁了。”他说道。
也就是说现在他才四十多岁?比自己小?看起来老的跟自己父亲似的,是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吧。
谢老夫人没说话。
“……后来您当了丹女祭祀,也来过矿上,前几年,您的车驾从矿上经过,老奴有幸见到了。”海木接着说道,又抬起头大着胆子看着谢老夫人,神情激动眼中含泪,“大丹主,您跟小时候一样,没有变。”
谢老夫人哈哈大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什么跟小时候还一样,我都老了。”她说道。
“不不,大丹主,您的精神跟以前一样。”海木说道。
精神….
她以前的精神什么样她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谢老夫人笑了。
“你们在做什么?”她问道。
“我们在吃饭,在吃饭。”海木说道。
其他的矿工们也都纷纷点头。
吃饭啊,谢老夫人看向一旁,果然见地上扔着很多碗,还有滚落的黑乎乎的东西。
“老夫人!老夫人!”
大监工的声音传来,伴着慌乱的脚步,一群人急匆匆的跑来。
“您怎么来了?”大监工施礼,激动又紧张。
他知道谢老夫人来到了郁山,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谢家的老爷夫人小姐们都会来郁山,或者游玩,或者避暑,只是郁山只是郁山,跟矿山可没关系,她们可不会踏入矿山这边来。
老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大晚上的突然过来了?
“你是?”谢老夫人皱眉看着他。
“小的廖集成。”大监工忙施礼,又补充一句,“小的父亲廖正田。”
谢老夫人哦了声。
“不认识。”她说道。
“是是,小的父亲卑微低贱,哪里得见老夫人眼前。”廖监工说道。
谢老夫人没再理会他。继续看着矿工们。
“你们在吃饭?”她说道,“我也没吃呢,正好,我就和你们一起吃吧。”
大监工一个机灵。
“老夫人,我们这里的饭菜实在是寒酸,老夫人您金贵,怎么能…..”他忙说道。
“我吃的也不多。”谢老夫人打断他说道。“也不用另准备。我就跟他们吃一样的就行了。”
“那怎么成!”几个监工脱口喊道。
谢老夫人看向他们。
“怎么不成?”她问道,“是因为我没干活,所以不能吃吗?”
她说着哈哈笑起来。
在场的人可没觉得这有多好笑。
“当然不是。这些饭……”一个小监工张口要说话,被大监工截断了。
“能吃。”大监工喊道,“老夫人您自然能吃,您想吃就吃。这矿上如果不是因为您,都吃不上饭呢。”
谢老夫人笑了。伸出手。
“那来吧,给我一碗饭。”她说道,看着矿工们中间摆着的大大的饭桶。
“老夫人您稍等,您稍等。那里的饭凉了。”大监工说道,“我这就让他们热一热再端来。”
谢老夫人点点头没有在意。
大监工忙摆手,一群监工涌过去。慌乱的将饭桶和饼子筐抬起来就走。
“廖爷,真让老夫人吃这个?”一个监工颤声问道。
大监工一巴掌打在他头上。
“你傻了啊。这种饭你吃吗?”他低声喝道。
监工看着拉过去的饭桶,散发着一股馊臭味,忙摇头。
“把咱们吃的饭送来。”大监工低声说道。
“那咱们的也不够这么多人吃啊。”监工为难说道。
大监工再次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添点水!”他低声喝道,“稀点就稀点,好歹是人吃的!”
监工们乱哄哄的忙去了。
“要干净的碗筷。”丫头寻来低声吩咐。
大监工连声应是,去找了干净的碗筷,丫头取过热水亲自烫了好几遍,这才拿着走回来,饭菜也送来了。
大桶的肉汤,堆得高高的大骨头。
“老夫人,寒酸的很。”大监工亲自给老夫人盛了汤,忐忑不安的说道,“咱们矿上的都是罪人,所以,吃的喝的不敢太好。”
谢老夫人笑着接过,尝了一口。
“出苦力气的人,荤腥周到就行。”她说道。
再看那边的矿工们,手里捧着碗,看着眼前递来的大骨头一动不动,似乎呆滞。
“你们也吃啊。”谢老夫人笑道。
矿工们依旧迟疑。
“你们快吃啊!”一旁的监工忍不住喝道,带着几分警告。
这呵斥声让矿工们回过神,互相对视一眼。
“吃吧吃吧。”海木说道,先带头抓起一根大骨头。
矿工们便一拥而上,肉汤也顾不得喝,捧着骨头狠狠的啃着。
监工们脸色难看之极。
“劳作的人就是这样,吃喝都粗俗。”大监工挤出一丝笑,对谢老夫人说道。
谢老夫人没说话,看着狼吞虎咽的矿工们,慢慢的喝手里的肉汤。
一碗饭没吃完,山谷外人声鼎沸,原来是人寻来了。
“老夫人,您怎么跑这里来了!老太爷在家急的要上吊了!”
谢老夫人呸了声,看看天色,放下碗筷。
“你们吃吧。”她看着慌忙又下跪相送的矿工们。
矿工们并不敢起身,谢老夫人也不再强求,在众人的拥簇下离开了。
听着车马远去,山谷里的监工们纷纷吐口气,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老夫人怎么来这里了?”大家忍不住再次说道,“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真是吓死人。”
“以后还会不会来?”有人问道。
这话让大家才擦干的汗又冒出来。
监工的视线转向场中,看到那些矿工们又捧着骨头肉汤狼吞虎咽,顿时火气蹭蹭。
“还他娘的吃!都给我起来,干活干活!”他们蜂拥而上,愤怒的吼道。
矿工们顿时乱成一团,纷纷起身躲避,但也有很多人死死扛着落下的皮鞭,搂着手里的骨头不肯放,一遍又一遍的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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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一队队的矿工带上了皮帽,安上了灯簇,准备入山下矿。
队列里的老者海木咳嗽几声,有人挤过来扶住他。
“爹。”年轻人低声喊道。
海木看着来人,四面点燃的火把照耀下,年轻人神情担忧。
“你回去吧。”他低声说道,“我来替你。”
“安哥俾!”旁边的监工看到了,举着鞭子喊道,“你干什么?”
安哥俾看向监工。
“我要替我爹。”他说道。
“替?你已经是咱们矿上的人了,也得做工,哪来什么替不替的!”监工喝道,将手里的鞭子一挥。
“我做的白工。”安哥俾说道,“我替我父亲做夜工。”
也就是说,他白工夜工连轴做。
监工眉头一挑,海木也抓住了安哥俾的胳膊。
“安哥俾,不行,这是要熬死人的!”他说道,又笑了,“今晚托大丹主的福,我吃个饱饱的,有的是力气。”
“爹这不是吃饱吃不饱的事,你病了,至少我一天两天的熬不死。”安哥俾说道,“可是爹你要是今晚做了,就活不了。”
他说罢伸手摘下父亲头上的皮帽和灯簇,转身向山上大步走去。
伴着监工们的皮鞭声,在两边陡峭的山路上火把的照耀下,弯曲曲的队列涌涌向上,如同在苍白的图纸上勾勒的黑线。
老海木没有离开站定在山下,远去的队伍里早已经分不清哪个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依旧认真的看着。
“安哥俾,我会把你送出去。”他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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