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章 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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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一讲堂前,残雪满地。

    处处都是年末萧瑟之景象,听闻张简修的死讯,林延潮的弟子门生们皆有悲色。

    “朝廷虽负张家,但张家却从未负过朝廷。”

    “大明完了,朝廷无救,从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

    “如此朝廷哪值我等报效?”

    “正如恩师所言,为人抱薪者,已扼于风雪之中了!”

    “长歌当哭!”

    不少门生们纷纷垂泪,但见作为山长的林延潮却没有说话。

    “山长!”

    “恩师!”

    “我当等如何?”

    林延潮坐于堂上没有说话,但见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

    “我辈读书岂为无病呻吟之事,什么长歌当哭?什么朝廷负张家?不值得报效朝廷?难道尔等读书是为了朝廷而读的吗?难道张四郎死了,尔等就不事功?”

    “读书何事?横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如此之言与那些腐儒有何异?”

    徐火勃疾言厉色几句话下,但见学生们面容都有愧色。

    “可是张家……之冤……”

    徐火勃正欲说话,但见林延潮已是缓缓起身,众弟子们一并看向了他。

    “诸位,恢复不恢复张家名位是朝廷的事,天子自有圣裁,此事轮不到我们来说话!”林延潮说着向北面抱拳一揖,“尔等安心读书就是,不要多问朝政!散去吧!”

    说完众弟子们都是悻悻离开。

    还有几个人觉得不甘心回头望向精一堂。

    只见林延潮仰望着堂上‘精一之功’的匾额,徐火勃陪在一旁。

    “山长之锐气一年不似一年,难道真被官场所消磨了?”

    “当年那为天下请命!上二事疏的山长何在?”

    门生们离去后,林延潮对徐火勃道:“惟起你怎么看?”

    徐火勃道:“恩师既以姚崇故事请天子复张太岳名位,那么学生以为张家四郎殉国倒是一个机会。”

    林延潮闻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所以你才让他们不要于此事上说话,以免天下侧目。”

    徐火勃垂首道:“确实是学生私心。但恩师自不屑以此事强起。”

    林延潮摆了摆手,于庭间踱步道:“因张家四郎殉国之事,他日必有朝臣上疏,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后主张,甚至会疑心为何张家四郎偏偏于此节骨眼上殉国。”

    “恩师?”徐火勃吃惊道,“如此圣上不会……”

    “自处嫌疑之地,解释又有何用”林延潮重新坐下,将袍角捋平。

    “恩师有经天纬地之雄才,为官十余载俯仰无愧,”徐火勃顿足道,“只是可惜……可惜不遇明君。”

    看着徐火勃如此,林延潮不由失笑,抚须咏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林延潮将滕王阁序下半篇念毕笑道:“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

    张简修殉国之事传至京师,果真引起朝臣震动。

    因当年张居正之事,一时六科,御史台没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兵科都给事中李沂,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

    李沂是万历十四年进士,在翰林院里为庶吉士三年,当初因张鲸事,李沂曾愤而打算上疏弹劾,但被座主林延潮压下,避免了另一个时空里上疏被革职的命运。而李沂散馆后出任科道,至今已是六年。

    李沂在翰苑时不仅授业于林延潮门下,且与袁宗道交好,自袁宗道被沈一贯暗算罢官后,常为之不平。

    今日他听了张简修殉国事后,心底久久不能平之,回到家里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连家人唤他用饭,他也是不理。

    身为兵科左给事中以来,李沂也是身居高位,平日甚至与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

    而身在官场久了,他谈不上如何清廉持身,逾久也是锦衣玉食。

    但这日他心不能平。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他念起了滕王阁序这首诗,想起当年在翰苑时的抱负,袁宗道仗义直言而被夺官,种种之事浮于他的心头。

    “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危矣,一国失之而我独知,我其危矣!然而我一人危矣,好过天下危矣!”

    想到这里李沂脱下官帽放在一旁,拿出言事奏疏铺平于案上。

    “恩师当年怀必死之志,上天下为公疏!天下不言独言之,今日学生不才,唯有死谏而已!”

    说到这里李沂当即蘸墨于纸上疾书……

    次日疏入朝廷。

    李沂于文书房投疏后,即至六科廊与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请了假,言自己身子不适。

    徐成楚不疑有他,反而叮嘱他好好在家休息。

    李沂回家之后,将家仆尽数遣散,令人带信至老家,身旁仅余一老仆。

    等至中午,李沂家中遭破门而入。

    锦衣卫涌入其寓所,大喝道:“抓拿朝廷钦犯李沂!”

    李沂离屋道:“李沂在此!”

    但见为首的锦衣卫斥道:“大胆李沂,陛下问你,为张居正报仇乎?”

    李沂仰天大笑道:“臣对陛下忠心,为社稷进言,为苍生进言,何曾要为谁报仇?”

    锦衣卫又问道:“陛下再问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李沂郎声道:“臣乃言臣当秉直而言,不负天子,不负史书,何来指使之说。臣对陛下耿耿忠心,今日却遭见疑,臣又有何词?此事只是臣一人主意,于他人无关!”

    “李沂,我再问你一次,背后可有人主使?若招出,陛下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否则唯有死路一条!”

    李沂道:“李沂不过说了几句话,又有何罪?张太岳以身当国,又有何罪?李沂之冤事小,张太岳之冤事大。李沂身死,不过少一饶舌言官,毫不可惜,但张太岳之冤不雪,将来又有谁敢任事?朝廷何来良相?道旁筑室可治国乎?臣泣恳请陛下明鉴!”

    见此对方喝道:“来人剥去衣冠,拿至午门先廷杖六十,再下诏狱问罪!”

    但见四五名锦衣卫七手八脚拿住李沂按在地上。

    却见李沂满脸都是泥沙,口中犹自念道,臣恳请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拿布堵起嘴来!”

    李沂被拿之事,顿时惊动了六科廊的言官们。

    吏科都给事中杨东明,户科都给事中耿随龙,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等人都是大惊,然后召集了几十位言官前往内阁求情。

    而此刻首辅赵志皋(正好)头疼不能理事,现在阁内唯有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二人主事。

    面对逼来的言官,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皆如临大敌。

    吏科都给事中杨明东,万历八年进士,归德人士,理学名家。

    他与吕坤,沈鲤都是当今朝堂清流中极有声望的人物,历史上河南大饥,杨东明不惜犯节上饥民图,其中一图‘一家老小七人逃荒,入一林内不能进,商量将十五岁的女儿卖去,女儿挽娘衣哭不忍舍。一家人又商议将儿与儿媳卖去,儿与儿媳跪下痛哭不肯去,最后一家抱头痛哭齐于树上自缢,只余下二岁小孩在林中痛哭’。

    此图一上后,天子惊恐惶惧,当即下令开仓赈济,挽留了不少灾民性命。

    面对众人指责,张位道:“上意震怒,如之奈何?”

    杨明东奏道:“自古惟有大逆则有打问之旨,今岂可加之言官,还请阁老做主,先停廷杖。”

    “这……”张位犹豫道。

    沈一贯出声道:“当年上谏后,权相之事已多年无人提及,李沂明知此言引动天怒,仍执意上奏,我等纵有心保之但也是有心无力。”

    正所谓微言大义。

    沈一贯的话乍听起来没什么,但一个‘权相’之事已是将事情给定性了。当然张居正当年势大时候,沈一贯是出面数度反对过的,称得上是前后一致。至于李沂替权相翻案,再有理由沈一贯也没有必要要保他。

    但见杨东明道:“张太岳纵有擅权刚愎之过,却也有救时之功,其子张简修更是为国守节,我等朝臣闻之忠贞无不泣下,李给谏为其鸣冤又有何错?”

    沈一贯笑了笑道:“晋庵先生所言极是,但张江陵纵使有功,却坏了祖宗规矩,这权威震主之例岂可再犯。在本阁部眼底这江山永固,更胜过些许之功。”

    沈一贯此话顿时将众言官的话都堵住了。

    这时候有位言官悠悠道:“从来都只听过旁人担心阁臣权重,却从未听过阁臣担忧自己权位过重,沈阁部真不愧是完人。佩服!佩服!”

    沈一贯闻言左右望去,但见满堂的言官也不知何人说出此言。

    杨东明笑道:“张太岳之相业,本朝岂有第二人可比,然而却身后凄凉。今又有子为国死封疆,阁老又何必再执着于昔日的朝政呢?”

    众言官们纷纷称是。

    张位,沈一贯二人受迫不过,于是一并请天子宽宥。

    文书房太监知道两位阁老的意见,当即入宫向禀告。而午门本要执行廷杖的锦衣卫,也是停手等候圣命。

    居于乾清宫内的天子听着也是连连冷笑。

    “张简修死,朕本有心怜悯,但这李沂所奏实乃故意激朕!”天子冷笑道。

    张诚等人都知天子的性子。你越言此事,越不给你办了,就如同出阁读书,建储一样。

    “内阁怎么也不知分寸?言官逼一逼就畏缩了,”天子肃然道,“李沂廷杖了没有?怎么还不回报。”

    张诚胡诌道:“言官们在午门虎视眈眈,锦衣卫一时不敢动手。”

    天子连连冷笑,张诚奉上道:“这是方才奉旨质询李沂的话,还请陛下看过。”

    天子草草一扫而过掷于地道:“狂犬吠舜之词!看之何益,着令锦衣卫打过!若有言官阻扰拖出!”

    “是。”

    张诚立即出去,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必须监刑,外头的锦衣卫头子骆思恭迎了上去问道:“敢问宗主爷,圣意如何?”

    张诚吐了个字:“打!”

    “如何打法?打,着实打,还是用心打?”

    张诚看了一眼骆思恭道:“用心打!”

    骆思恭倒吸一口凉气道:“宗主爷,外头那么多言官都看着……以后……”

    张诚怒道:“那你不会看着办?什么都要咱家拿主意?”

    却说乾清宫内。

    天子震怒之下,胸口一起一伏,旋又若有所思道:“捡起来!”

    陈矩捡起来口录呈给天子。

    天子看毕后道:“陈伴伴,此贼满口胡诌,但有一句却倒是说对了,你道是哪一句?”

    陈矩闻言心底一凛,向前从天子手里接来仔细看过。

    不知不觉陈矩额上已是渗出了汗,一旁田义则幸灾乐祸心道:“叫你陈矩平日喜欢显才,今日总要吃亏了吧。”

    “饶舌言官。”

    “不对。”

    “这道旁筑室?”

    “你仔细说来。”

    陈矩想了想道:“治国之道必须一而贯之,这些言官杂说云云,若真听政于这些言官那么治国误矣,就如同筑室于道旁听于路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如何谋事能成?”

    天子点点头道:“此人实是有见识的,故朕不用这些清流治国就是如此。传旨内阁,若李沂还有一口气,就革职为民,放之回乡,不必下诏狱了。”

    陈矩道:“陛下圣明!”

    “再下一道旨意到了内阁,着令廷推阁臣一人!”

    陈矩猛然头一抬,天子在这时候再廷推阁臣人选,其意当然是不用多言。

    数日之后,朝廷重新廷推阁臣,增补陈于陛以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当时在阁的四位阁臣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是同年生,一时堪称奇观。

    天子之意也有人了解一二。

    至于李沂则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乡歇息。

    李沂直言被杖之事后,不少言官或为张居正,或为李沂求情,又激天子之怒。

    当时又恰遇兵部查出大弊案(另一个时空是因蓟州兵变,吴惟忠部三千南兵以讨饷被杀,此事一出言官之间相互攻讦,各自推诿),又兼五城御史抄横行无法的太监客用之事,以及言官动则弹劾李如松父子。

    天子下旨切责两京科道言官,一时科道六部被罢三十余名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一并恳请,天子不听,史称军政之狱。

    御史马经纶上疏直言,陛下以兵部事罪兵科,为何蔓及其他给事中,且波及其他御史。致使去者不明应得之罪留者不明姑恕之由。以缄默不言而罪言官,言官何辞。

    臣以为今日言官之罪在于,一陛下多年不拜天,言官不能援故典以谏,是陷陛下不敬天。

    二、陛下多年不祭祖宗,言官未能争,是陷陛下不敬祖。

    三、陛下不视朝政,不举朝讲,言官亦不能劝,是陷陛下不勤政。

    四、陛下去邪不决,任贤不笃,言官言之而不能强得,是陷陛下不能如祖宗那样用人。

    五、陛下好货成癖,对下少恩,挟怨蓄怒,言官忧虑而不能谏止,是陷陛下放弃初政,不能善终。

    言官负此五大罪,若陛下肯奋然励精而以此五罪罪言官,岂不更好!

    马经纶这一疏几乎是将天子骂得体无完肤,不仅是马经纶一人如此,其他言官纷纷上疏,内阁大学士也是恳请天子不可以言获罪。

    天子盛怒之下仍将马经纶罢官免职。

    终于朝堂清静,天子也不必再道旁筑室,听于路人了。

    然后如此清静之下,紫禁城失火。

    大火!

    大火起于坤宁宫,然后延绵至乾清宫,将两宫烧成灰烬,而后又波及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此事一出,宫阙震动,天下震惊!

    清晨宫人兵卒劳役以布蒙面,在紫禁城里打扫瓦砾。

    首辅赵志皋于午门城楼上眺望见此一幕,良久无语,其余三位阁臣也是愁眉不展。

    今日早晨他们几位辅臣刚去宫门前请旨问安。

    几人上奏检讨,紫禁城大火因在廷臣工,职业不修所至。

    然后天子派人答复,实不关尔等职事,灾变实乃上天示警,为朕失德所至。

    几人当即又联名上奏,请求天子停织造,起复被贬官员等等……无疑是让天子上罪己诏。

    但天子没有回复,而是反问重建紫禁城事宜。

    面对天子如此,赵志皋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午门城楼上工部尚书李戴等工部官员向几位首臣奏事。

    “大火时,皇上在养心殿歇息,此乃万幸,现在皇上皇后已移驾于毓德宫歇息。元辅,这一次宫里失火堪比嘉靖年时……”

    赵志皋摆了摆手道:“其他先不说,要清理完这些要多久?”

    “清理这些瓦砾火焦,计动用军卒百姓三万余,下官督他们寅入酉出,也要用十几日功夫,兵卒劳役都是动员顺天府的百姓与五城兵马司的,京师防卫暂交京营来办,这些都是顺天府自行统筹,不用向朝廷要钱,唯独向民间征集的大小推车计五千余辆,这些钱工部也可从节慎库支得,多余也没有了,至于其他……就要朝廷想办法了。”

    赵志皋看了一眼工部尚书李戴,对方的意思很明白,重建紫禁城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笔钱朝廷要自己想办法,工部的钱只够打扫瓦砾焦土。

    赵志皋想了想道:“这些年朝廷营建不少,你们工部着实辛劳,但下面几年怕是你我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李戴道:“元辅,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失火,直至嘉靖四十一年方才建成,当时为了重建紫禁城,几乎将朝廷的底子都掏空了,嘉靖年间犹称盛时,尚且如此,今日之大火不逊于嘉靖年间,节慎库于大工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不如看看太仓,囧库那边。”

    张位摇了摇头道:“户部早都搬空了,去年征朝囧库已用了泰半,何况杨应龙还在四川作乱,朝鲜之事将来也未必没有反复。”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众人一并上前搀扶,同时心道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病啊,我们都指望你顶在那,把这天大的事情给当起来。

    “元辅?”

    “元辅?”

    赵志皋终于明白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怎么自己才担任首辅,结果什么事都冲着自己来。

    但见他‘悠悠醒转’过来,他看了一眼李戴道:“李大司空,对泉老弟,这时候你可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主意来啊,否则……”

    众人一听这‘否则’二字,心底都是道,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告病回乡啊,如此我等如何是好。

    “……否则老夫无颜面对陛下,百官,万千庶民!”

    幸好……众大员们心底都是长出一口气。

    众人都是看向李戴满脸严肃,背后的意思不必多言。

    不过李戴也是名臣,对此在心底早有预案。

    但见他言道:“既是如此,依某之见,不如先重修乾清,坤宁二宫,至于三大殿可以缓一缓。”

    众人心想,没错,反正皇帝也不上朝三大殿一时用不着,而这乾清,坤宁二宫是皇帝皇后的寝宫,对于宅男天子而言睡觉的地方一定比上班的地方重要。

    “李某初步核算了一下,重修坤宁,乾清二宫需费近两百万两银……紧着用嘛,至少也要一百六七十万两方可。”

    “一百六七十万两,”赵志皋道,“若六七十万两东挪西借还能省一点出来,但那个‘一’字着实难办,对于凑款工部有什么章程?”

    “这……”李戴有些犹豫。

    “你尽管直言,到时候大不了老夫与你一起挨骂好了。”

    李戴垂下头道:“回禀元辅,某以为当先催征各省直旧欠钱粮,再多方筹集经费。”

    “至于营建上一是铸钱并清查库料,二是派官员赴四川、贵州、湖广采伐楠杉大木,三是木石,车户;烧砖等等……”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有气无力,张位等辅臣连忙道:“元辅暂且宽心,我等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赵志皋苦笑道:“古人七十致仕,而今老夫七十有三,就算天若假年,在朝又有多少日子,眼下正逢此多事之秋,危难之局,实是有心无力,你们若有谁可以挑起这个担子,老夫愿避位让贤。”

    赵志皋目光扫过张位,沈一贯,陈于陛。

    三人皆不敢与赵志皋对视,垂下来头。

    “你们都不肯,老夫也不成,何人来为之?试问何人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何人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一句话于众人心底响起,十几年朝堂出过这样的宰相,但其下场众人都看见了,到了现在朝廷又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来?谁又肯为之?和和气气作官不好吗?为何要以天下为己任,去为得罪人之事呢?

    众人默然不语。

    赵志皋闭目长叹。

    千呼万唤之下,试问天下又有谁来主张?

    数日后,赵志皋请辞,张位,沈一贯,陈于陛也是一同请辞。

    百官一看皆知什么意思。

    紫禁城大火,天子又不肯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进行检讨,无疑是让内阁来背锅。面对如此怀疑下,重建紫禁城没钱,播州的杨应龙又连败官兵,最要紧是朝堂上下人心早就无法收拾,如此让内阁如何起作用?

    暂避于毓德宫中的天子也陷入了困顿之中。

    毓德宫太狭小了,平日所用器物,枕具都在乾清宫大火中烧去。眼下的宫中既不宽敞,一抬眼即看到殿顶,实令他难以入睡。

    张简修殉国,李沂的死谏,马经纶上疏,紫禁城的冲天大火,内阁的悉数请辞,一件件事都如刀一般,反复在天子眼前浮现。

    常道是多难兴邦,但自天子亲政以来,国家一日不如一日。

    天子起身唤道:“司礼监今晚谁值夜?”

    “是陈矩。”

    “传他进来。”

    天子微微起身,半靠在塌上,不久陈矩入殿。

    “陛下半夜宣内臣,不知何事?”

    “外头似下了雨。”

    “回禀陛下,雨已经停了。”

    天子道:“这毓德宫朕住得不惯,睡不着,找你来说说话。内阁上奏朝廷实在拿不出钱来修乾清宫,坤宁宫,你怎么看?”

    陈矩道:“回禀陛下,朝廷现在确实有些难处,但满朝臣工已是在想办法了。”

    天子冷笑道:“能想什么办法,内阁已经尽数请辞,他们是要撂挑子,怎么朝廷的内阁大学士就如此不值钱么?”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没睡个好觉,老臣这心底实在难受。”陈矩哽咽道。

    天子叹了口气道:“陈伴伴,朕找你说说心底话,说不出来,朕睡不下。朕想了一夜,琢磨出一个法子,你看这些年各地一直奏请开矿,献矿之事,但一直为内阁压着。朕打算派宫里那些人,还有锦衣卫到地方为矿监开矿。”

    “另外于关隘要地,商人往来之处,设立税使,这事还是交给你们与锦衣卫来办,如此稍稍缓解国用不足,你看如何?”

    陈矩听了目瞪口呆道:“陛下,派矿监税使到地方,确实是妙策,但内臣只是怕生滋扰地方,催科之祸。”

    天子道:“张居正为政只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以钱谷为地方官之考成,今朕使矿监税使到地方也不是使此法为教条。此举既可使国用充盈,又能不加赋于百姓。”

    陈矩听了跪下叩头道:“陛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还请三思啊!”

    天子微微笑道:“朕也知道此例一开,会生无穷弊端,但是治理天下,没有拘泥之法。这修缮宫庙的钱,户部不给,内阁不批,朕难道还指望这些大臣吗?若要加赋,则伤及天下百姓,朕又于心何忍。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者,这法朕倒是学张居正,至于那些官商们有什么怨言,朕一力担之好了。”

    陈矩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陛下,还请以祖宗社稷,万世基业为重啊!”

    天子苦笑。

    这时候陈矩陡然抬起头道:“陛下,其实还有人可以……”

    天子却打断道:“要不是对那些文臣们失望之至,朕又何必出此下策?还是太祖说的对,满朝官吏无一可信!”

    陈矩闻言唯有默默一叹。

    他虽身有残疾,但却如士大夫一般以名节砥砺自己,见此一幕着实难受。

    他又何尝不知,朝堂上的大臣多说一套做一道之辈,不少言官也是以邀名搏击为能事,治国无一人有所长,这普天之下,试问谁能附名实?

    青山矗立在前,又谁能不堕凌云之志?

    矿监税使之事一出,满朝哗然。

    但天子已是二话不说,开始了行动。

    先是锦衣卫百户陆松、鸿胪寺随堂官许龙、顺天府教授冯时行、经历赵凤华等人,各言开矿助大工,天子准奏。

    然后詹事府录事曾长庆请山西夏县开矿。神宗不但皆予允准,还命承运库太监王虎带领户部郎中戴绍科和锦衣卫佥书张懋忠在畿内真定、保定、蓟州、易州、永平开矿。

    在此之下朝廷无处不开矿,矿监随之四出,河南鲁坤,山东陈增,永平王忠,昌黎田进,山西张忠、浙江曹舍,陕西赵鉴,几乎遍布全国十三布政司。

    这些人都是奉旨出京,沿途招收各等无赖,于开矿并无所得,唯独勒索百姓十分擅长。

    他们以开采之名,向地方横索民财,地方官稍逆意,即被他们拿起拷打,甚至家破人亡。

    地方但凡有富家巨室,即诬以盗矿,遇见良田美宅,则指下面埋藏有矿藏,他们派人围捕商人,且辱及妇女,各个州县官商富户听说他们前来无不望风而逃,要不然交一大半身家来买平安。

    至于这些所得除了部分交给天子外,大部分都被这些矿监税使瓜分。这一幕几乎如马玉当初在河南所为之举。

    文武百官一并上谏,而天子却无动于衷。

    经矿监税使之事,天子与百官彻底离心离德,一时之间民怨沸腾,,朝中廷臣悲观无力,面对如此乱局,试问谁能出面收拾?重整山河?

    而这个时候,天子却下了一道旨意,令江陵知县前往打扫张居正陵墓。

    天下皆不知天子用意,唯独数人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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