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旦贺仪,天子下诏免去庆贺,申时行率百官到会极门行礼即罢,至于孟春的大祫之礼,天子也以李太后感寒染病为由拒不参加。
少了天子,场合不如以往隆重,不过百官仍是依例与会。
而以而立之龄位极人臣的林延潮,却是以礼部尚书新年贺仪中却是第一次亮相,不免惹百官瞩目。
林延潮在百官拜贺时,尽职地履行了他的职能,坚定地站在了申时行,许国,王家屏等内阁大学士,以及吏部尚书宋纁的身旁,即不喧宾夺主,也无人可掩他之光芒。
新年庆贺之后,林延潮就一一出行,拜访当初在廷议上投了自己一票的官员。这既是感谢支持,也是拉近关系,以后在廷议上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
第一次廷议上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其中也有他在九卿之中人脉太少的缘故。
上元节过后,林延潮到礼部上任。
这日他舍了大轿而坐了小轿,轻车简从行至东江米巷。
抵达衙门后,林延潮但见一排的官吏站在衙门口那垫着脚伸长脖子朝街口张望。一直到了林延潮轿子停下后,还有皂隶上来驱赶斥声说,这不是你停的地方。
如此直到林延潮着官袍下轿后,场面方才不一样了。
小吏们是拜倒了一地,然后立即有人进门通禀,林延潮不以为意立在衙门前,负手打量起这阔别两年的礼部衙门来。
礼部衙门一贯破旧,但在去年修葺了一些,这还是多亏了前任礼部尚书朱赓的功劳。
不过门面是好看了,但官吏们住的官舍还没修,当时朱赓拍拍屁股回了浙江老家丁忧,所以工程也只干了一半。
然后林延潮目光动了动,但见左侍郎黄凤翔,右侍郎赵用贤率四司官员一并出迎。
黄凤翔五十有许,相貌堂堂,又兼在南北国子监任过祭酒,可谓师表之相。
而赵用贤则体态发福,比较肥胖一些,当年他因谏张居正夺情之事,而被廷杖得皮开肉绽,甚至掉了好几块肉。后来他的夫人捡了一块巴掌大的肉,制成肉腊珍重藏之。此事被官场上传为佳话。
二人一左一右迎上行礼,林延潮笑了笑寒暄了几句,之后入内拜印。
拜印后,众官员迎林延潮至公堂参拜。
皂隶,官吏,各司官员按班按序见礼。
大多数人都是旧识,当初林延潮任左侍郎时都打过交道了,所以再次相见林延潮也都能叫出名字来。
但四司官员却都换了,这就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现在的仪制司郎中徐即登,万历十一年进士,是江西丰城人。
主客司郎中俞士章,万历十一年进士,江苏宜兴人。主客司员外郎何乔远,福建泉州人,他与林延潮是乡试同榜。
祠祭司郎中蔡逢时,万历八年进士,南直宣城人。
精膳司郎中陈泰来,万历五年进士,万历四年与顾宪成,于孔兼同领乡书,几人交情极好,可谓是东林党一员。
入座之后,林延潮笑着与众官员说说笑话,提及当年衙门里的旧事。聊了一阵后林延潮突然一咳,闻此众人都是收敛笑容,在旁正襟危坐。
但见林延潮开口道:“诸位与本部堂打了几年交道了,在座无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明白林某之行事乃先小人后君子。今日本部堂新官上任之际,故而与诸位先约法三章,本衙门三堂四司大小官吏都要依此而行免得日后生了埋怨。”
众官员一并称道:“还请大宗伯明训,我等必遵照而行。”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么诸位听好,本部堂所言第一事在于敏事,敏有二义,勤也快也,如有一事今日不了则迟一日,明日不了则迟二日,弊由此生矣。故敏之一字圣门屡有言之,论语有云,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而圣人却谓,再,斯可矣。就是此意。我等衙门公门也是如此,立刻打发得者便打发,该出示者便出示,务令案无留牍,衙无留人,如此可以风清弊绝矣。故本部堂立敏事为衙门第一事。”
下面官吏听了都是叫苦,衙门向来都是拖延办事,这也是他们一贯怠事钻空子的办法,但林延潮一上任即提出了敏事,要案无留牍,衙无留人,意思就是今日事今日办不许拖延。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道:“第二事在于练达,为官为吏者,当诸事练达,遇疑难事如破竹矣。今日起各官各吏,当事需熟看条例,惯知册籍,事必独裁,籍能自探。若要书手代劳则可,若是书手徇私,为官匿不查者当罪,亲查查出则必罪书手勿饶。三堂之中每日必升堂,处理投文等事后方允回火房,至于签押用印不可容由属吏保管。”
不少官吏们听此都是额上汗水下落,这话说得是练达,其实主要是防止官吏书手勾结舞弊。官员们事事必须亲力亲为,不能什么事都假手于人。
“第三事就是节俭裁革。”
说到这里林延潮按下话头,语调放缓道:“这不是并非本部堂的主意,而是朝廷立的规矩,诸位都知道朝廷用度现在是捉襟见肘,马上各衙门都会有裁撤冗官冗吏的旨意下来。本部堂也是没有办法啊,但我等总要体谅朝廷的难度,诸位说是不是?”
众人都知道林延潮这是冲着非编制吏员,书手来的。所以堂下不少吏员书手脸色都很差。
林延潮笑了笑道:“诸位不必紧张,先听本部堂把话说完。这四司书手以后每季一考。凡平日素不守法,品行不端,身体不适,老迈昏庸,无力书写不能胜任者予以革退。以此清肃衙门,留下精勤严毅之员。”
“再者革积年班役,本部堂先为表率革去本堂内班头二人棍头二人轿夫十六人,一共二十人,一年可以为衙门节约两百四十两银子的花销。此事本部堂一人为之即可,其余两堂不必如此。”
“另外仪祠膳三司上本时,各用一名书吏每年工食银十二两,此大可不必,裁革之后命一当该吏兼之。另外衙门后门官也是裁撤,后门锁起以后无事不得出入。”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道:“以后照此而行,诸位可有异议?”
众官员们明白,这裁革背后用意不简单。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衙门里也是如此。衙门的侍郎,郎中等官员都是朝廷任命的,这是谁也动不了的。但衙门的旧吏不少都是上一任尚书侍郎留下来的老人,林延潮新官上任这些人如何能用得顺手?当然是有必要的就裁革掉一部分,然后给自己人腾挪地方,安插心腹。
但林延潮如此强势,众官吏们哪里敢有二话,当即称是。
面对于此黄凤翔倒是无话,赵用贤却是有些不满,林延潮这些话从来没与他商量过,全是由他一人拿主意。就算他是礼部尚书,衙门正堂有此大权,但如此也实在太不把他放在眼底了。
赵用贤猜想没错,林延潮确实没把他放在眼底。
说完这些后,众官吏们都是离去了。
堂上留下两位侍郎,以及四司官员。
林延潮看了一眼赵用贤,但见他从头到尾都是脸色阴沉,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但他也没有在意。论人品赵用贤肯定是君子,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当年上谏张居正也不算错,从一名士大夫的角度而言,他的做法其实是很值得称道的。
但是没办法,二人就是不对盘。
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赵用贤与申时行是死敌,两边立场不一样,亲兄弟也要成为敌人。再说当初廷推礼部尚书时候,赵用贤没有投我一票,你以为申时行没有告诉我吗?
林延潮脸上带了一些笑容道:“现在林某可以关起门来说话,朝廷用度确实紧缺,本部堂裁减官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朱大宗伯在任时有言要修葺衙门,并置办官舍,眼下衙门是修葺过了,唯独官舍还未办下。我打算从衙门里支出一笔钱办下此事,先将左堂右堂的宅子办下,六月以后再给四司官员办宅,衙门再寒碜,但也不可凉了人心,诸位说是不是?”
听了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们大喜,这办官宅的事他们可是期望已久了。大家都以为林延潮又搞沈鲤那一套要大家节衣缩食的过日子,看来不是嘛。
黄凤翔正要代表众官员谢过,却见赵用贤梗着脖子道:“我住惯老宅子了,官舍恐怕是住不惯。”
但见林延潮道:“素闻赵宗伯高风亮节,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既然如此就将赵宗伯的官舍先暂给四司官员的住。诸位可是听到了,要好好谢过赵宗伯。”
众官员们听了都是暗笑,但见赵用贤的脸此刻已成了猪肝色。
林延潮没把赵用贤的怒色看在眼底,继续道:“吾在礼部任官之时,深感部里各堂各司用印不规范,从今日各司要请部印,部里要先见二堂的堂印,见堂印出,部印方出。只要得请之事妥帖,不必觉得劳烦,一日开印数次也是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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