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十二章 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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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府上下都掌上了灯。

    这方圆数里的屋舍大厦,远远望去金碧辉煌。

    这是京城夜中一景,在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有这么一座大宅院可谓是人人做梦都想做到的事,所以只能成为了宰相居所。

    在偌大申府的某间屋舍里,申时行与林延潮对坐在炕上。

    屋子角落里的翡翠白玉凤嘴熏炉正吐着熏香。

    申时行拿起他面前青花莲瓣纹莲子茶盅,在手中摩挲了一会道了一句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林延潮听了这句诗,不知申时行言下之意。

    但见申时行道:“宗海,八年前你与叔时一并进士及第上金銮殿时,老夫不知为何想起了这句诗,当时你年不过十九,叔时也不过三十,正所谓年少得志。”

    “看见你们二人,老夫也想起二十九岁那年中状元时上殿面见世宗皇帝的情景。就在那时我们有了师生缘分,在众多门生之中,你与叔时是老夫最看重的二人。”

    林延潮垂头道:“学生多谢恩师赏识。”

    申时行点点头道:“老夫信你这句话乃肺腑之言,你的老师与老夫是同年,当初你以年家子的身份来府上拜见老夫时,老夫当时觉得你不过是普通年少得志的举人罢了,但是后来你数度来府上与老夫相谈,老夫才意识到你并非文章写得好而已。”

    “恩师谬赞了。”林延潮心想,申时行这时候提及往事,是在打感情牌吗?

    申时行道:“你的老师是个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你……青出于蓝。老夫不欲当面对你有赞誉之词,所以不多说了。至于叔时的才具并非在你之下,他志存高远,不媚俗流,与你一般都是可以治世之能臣。”

    说到这里申时行叹道:“他是无锡人,算是老夫半个老乡,数年前老夫为湿疹所苦,他为老夫寻医问药求之,老夫甚是感动,他回乡之时,屡次写信问询老夫近况,推崇老夫为陶渊明,谢安一般的人物,并与老夫讨论诗词书法,老夫当时视他如同自家子侄一般,但今日听你之言,老夫对他十分失望。”

    “宗海,切记与此人交可以顺,不可以逆。”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之言,顿时佩服,一句可以顺,不可以逆,道尽了顾宪成这个人的性格。与他交好时,是可以为你掏心掏肺的,但一旦逆他的意思,人家立即翻脸不认人,当初的交情全部白搭。

    “为官既要以苍生为重,但也一定要有人情味,叔时就是人情味太少了。”申时行叹道。

    “恩师,叔时也只是一时看不惯张鲸,对于恩师他素来一贯是尊敬的。”

    “尊敬?”申时行摇了摇头道,“他明知老夫不喜欢邹元标,但与他私下多有往来,并互称君子,这是尊敬?”

    林延潮心底恍然,原来是这点。

    邹元标当初将申时行的女儿亲家徐学谟弹劾罢官,所以申时行一直整他。

    但顾宪成明知这一点,却与邹元标私下往来,还尊其为君子。如果邹元标是君子,那么申时行不就是小人了吗?

    林延潮道:“叔时,也是一时不慎吧。恩师,看在我的份上,恳请你饶过叔时这一次。”

    “这时你还替他求情?其实当日你从我府上走后,叔时去见了你,老夫后来从顾叔时声旁之人的口中得了消息……这几日老夫一直等着你上门禀告,今日终于等得你来,老夫甚是欣慰。”

    林延潮闻言一愕。

    申时行已是起身。

    林延潮道:“恩师,学生早知道叔时不是恩师的对手,今日来相告,既是因恩师对学生的多年栽培之恩,也因当年学生下诏狱时,是叔时全力维护,极力相救。这恩情学生不能不还。”

    申时行笑道:“你如此维护他,是担心老夫出手整治顾叔时之时,他就知道你向老夫告密吧?”

    林延潮矢口否认道:“恩师,学生并无此心。”

    申时行点点头道:“不过你放心,老夫不会先出手整治叔时的,弹劾张鲸之事并非眼前看起来如此简单。”

    林延潮问道:“恩师的意思是叔时背后还另外有人?”

    “当然,权珰在宫中盘踞深固,非同类相戕,必难芟剪,如宪宗朝汪直,尚铭挤之;武宗朝刘瑾,则张永殪之,我等外廷儒臣,安能与鱼、程、仇、田争胜负也?顾叔时,若没人撑腰怎会生弹劾张鲸,他又不是那等死劾之臣。”

    林延潮听了申时行之言,终于明白此事来龙去脉。

    顾宪成要对张鲸动手,是因为有宫中大珰的支持。而自己因高淮去位被贬南京,导致自己在宫里的耳目尽失,所以对于此事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那么是哪位内臣要对张鲸动手?是司礼监掌印张诚?还是陈矩,或是田义?”

    林延潮问完也知道白问,这三人任何一人都足以对抗张鲸,看来张鲸的好日子是倒头了。

    但申时行态度如何呢?

    在此事中置之度外,坐观成败?还是落井下石,捞取政治声望?

    果真申时行不欲与他商量,而是道:“此事你就不要管了,你做好本分之事即可。”

    林延潮当即称是出言告退。

    申时行竟亲自将林延潮送出屋外,然后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宗海你是真聪明,老夫致仕后,朝堂上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林延潮心底一凛,以往申时行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都是含糊其辞,可是今日第一次给了自己一个准信。

    自己不惜出卖顾宪成,不正是为了这一切。

    林延潮立即诚惶诚恐地道:“老师之言,学生不敢当,朱山阴,沈四明无论才干资历都远在学生之上,学生不敢与他们比肩。”

    面对林延潮抛出的话,申时行长笑,却避而另答道:“他们二人之才干,心气都不如你,老夫曾说过若你入阁,将来相业可观,但怕也怕在你忘了修齐治平的初衷!”

    林延潮向申时行长揖道:“学生绝不敢忘。”

    申时行缓缓点头。

    当即林延潮踏着月色,从申府离开。

    坐上轿子时,林延潮终于长长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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