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进入河伯所官署内畅通无阻,几乎没什么人阻拦,到了官厅才看见一名攒典正在收拾公。
这攒典识得林延潮一家人,一见他们就道:“你们怎么来了?”
林延潮道:“听说倭乱,我们来找我爷爷。”
攒典摇了摇头道:“你们来得真不巧啊,海防督捕馆差人下令,林大使率着巡拦督船到上游去了,免得疍民响应倭寇作乱。”
林延潮不免有点替林高著担心,又问道:“眼下倭情如何?”
“倭寇来得突然,消息到处都是,有人说,倭寇从定海,牛头门登岸,小埕水寨被攻破了,北路参将殉国,满江上都是败兵。也有人说不过小股倭寇,绕过官军的封锁。不过依我看,倭寇来势不小,虽未必如嘉靖年那倭害,但乡里也不是久留之地。”
“要么往上游那跑,要么就躲进城里,就这两处最安全。”
林延潮当下道:“我也不是非要找我爷爷,只要攒典能让我们进城就好了。”
攒典听了道:“洪山桥上被官兵封了,也罢,我手里还有船送你们过江,然后一切自己小心就是了。”
众人听了都是大喜。
正待这时,一名巡拦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好了,不好了,五虎门那现倭寇,官兵正开炮击敌呢!”
攒典大惊失色,踱步之后道:“他们是大使的家眷,你驾船送他们去城里。唉,都打到五虎门了,看来这是遇到了大股倭寇了,你们你快走,五虎门不过一游官兵不知能抵挡多久。”
林延潮,三叔互望了一眼,都是庆幸,看来来洪塘集镇是对的。
当下这名巡拦驾船,见林延潮带着这么多乡亲挤上去,当下不满地道:“所里的大福船被调走了,我这艘漕篷船怎么载得了这么多人,万一船在江心翻了船,你们都要喂江里的鱼虾。”
听巡拦这么多,乡亲们都是急切的哭了起来,一并哀求。林延潮亦恳请道:“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这些人都是我族亲啊!”
这巡拦吃不过恳求,摆了摆手道:“好吧,好吧,所里还有一艘备船,只不过没人掌舵,你们谁会划船吗?”
众乡亲闻言都是大喜纷纷道:“都是长在水边的人,谁不会驶船呢?”
当下众人都乱糟糟地挤上船,这样的漕篷船,载个二十多人还是吃力。巡拦脸色不好看,怪了几句林延潮,说顾着自己一家就好了,何必带这么多人呢?
林延潮没作理会。
漕篷船过了闽水后,即进入小河道。进了这小河道后,不到半个多时辰就可以到西门了,众人都是松了口气。
船点着松明,照亮了眼前水道,小船就这么一前一后靠着河岸边行去。
三叔,巡拦划船,林延潮站在船边看着努力看着岸上有没有倭情,他听说每次倭害之下,不仅有外来倭寇作乱,本地也有不少盗匪跟着混水摸鱼。
夜风习习,耳边静得只有划水声,小船上人人都是不敢说话,林延潮回头望去,众乡亲只是搂着自己的包裹,低着头,脸上稍稍透着点惊慌。
倭寇六七年未犯福建,百姓们都已是习惯了太平的生活,但这一次又令他们重新记起了当初的噩梦。
林延潮不由想起七十年后的浩劫,京师沦陷,君王死社稷,一片石血战,然后华夏处处烽火,接着就是嘉定三屠,扬州十日……
石达开写给曾国藩的诗里道,我志未酬民犹苦,东南到处有啼痕。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本来只是想安安静静的读书的,但似乎也不应独善其身,应该为天下为国家为百姓,作一点事情。
林延潮细细地想着,但觉得温暖的小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林延潮回过头去,看见林浅浅咬着嘴唇,看着自己,在漆黑的夜里,她的双眸温柔如水。
“潮哥,我们真要进城去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进了城,我们可以去投奔大伯,他会给我们一个安定的地方,我们身上有银子,不怕没地方住。”
林浅浅点点头道:“嗯,去哪里我都和你一起。”
林延潮轻轻抱了抱林浅浅道:“放心,一切有我。”
林延潮嗅着林浅浅身上的馨香,突然想到,七十年后看得还很遥远,就算自己看不到,但自己与浅浅的子孙将来终要面对,到时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自己一介书生,又能为国家做什么事情呢?
到了渡头,林延潮他们下了船,乡亲们惊魂稍定,不由对林延潮都是千恩万谢。
林延潮谦虚了几句,只说危险尚未过去,领着他们赶路从渡头到了城下西门前。
此刻天色未亮,夜依旧是黑沉沉的,透着几分阴森,城门前挂着六盏红灯笼,将城门楼子照得敞亮,城门前长长的窄桥下,聚着上百名奔到城下的百姓。
百姓们拍着城门上的门钉,高呼开门。
城门楼上无动于衷,几门嘉靖年间添了红夷大炮,都是掀开了炮衣。头戴明盔,身披响甲的大明官兵,一手持松明,一手插着腰刀,正在巡城。此外官兵还装备铳炮、火箭、喷筒等各式火器。
看着官兵,林延潮心底才稍稍定了一些,这时却听到从东面传来几声隆隆炮声,好似闷雷般在天际响动。
虽是炮声很远,但却是令林延潮心头有几分不宁。
省城驻兵众多,他在书院里听说,不说福州有左中右三卫,近万兵丁,还有镇守总兵下面的土兵,抚院直属的机兵,州县里弓兵丁壮,也是一股战力。但倭寇这一次胆子居然这么大,竟是骚扰到省城附近来了。
林延潮这才来了一会,城门这又聚集些百姓,他们都是要入城的,不过都是被拦在城门前,不少百姓在城下不由恳求,怒骂起来。林延潮也知城门官,是不敢轻易担干系的,在夜间开启城门,放百姓入城,风险很大,若是有倭寇奸细混入,甚至突然夺门,就不妙了。
于是林延潮他们只能靠着城门较近的一处地方,坐下默默等候。城门官也是话了,让百姓稍安勿躁,待天明之后,就行开城门。
百姓们这才安静下来,耐心地等候,6续的套车车路轱辘轱辘的声音,远远地响起,来人渐渐多了,都是要进城避难的。
这时候大家都尽量挨着城门近一点坐,至少在红夷大炮射程之内,心理上安全一点,也有点抱团取暖的味道。众人聚集在一起,相互询问也是城外附近几个村的,大家都是有点沾亲带故的,当下就七嘴八舌聊起天来。
“嘉靖年时,倭寇不是平了,怎么又来了?”
“还不是朝廷的狗官,将戚爷爷调走了。”
“是啊,若是戚爷爷在,倭寇不说打进来,连登岸撒尿不敢。”
“可惜戚爷爷被调去漠北了,打蒙古鞑子了,我要戚爷爷调胡来。”
“戚爷爷虽然走了,但不是还有俞大帅坐镇吗?”
“是啊,倭寇难道不怕俞大帅吗?”
“你不知道,我有舅舅是大能耐的人,听我舅舅说,是有奸臣还害俞大帅。”
“真的假的,俞大帅是好官啊?谁敢害他,不怕被我们百姓吐沫星子淹死吗?”
“我怎么知道,朝廷的事,是我们明白的吗?”
“娘的,被我知道了,哪个奸臣要害他,我去他家门口砸他一砖头。”
“好,壮士义气。”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说道,林延潮听得听得明白,戚爷爷就是戚继光,俞大帅则是俞大猷,人称俞龙戚虎。
在闽地,谁是当今天子,你可以不知道,但这两位你不能不知道。这二人在闽地百姓心中如万家生佛一般,可谓是人人敬仰。没有这二人,嘉靖年间的倭乱,闽地还要再死多少人不知道。
现在戚继光已是早已是远调,但百姓为他建碑纪功,且犹自留了很多故事在民间,如戚继光斩子啊,连小吃光饼和鼎边糊都来由,都附会上戚家军的故事。
至于俞大猷现在任福建总兵,总兵官的尊称是大帅,故而人人都以将俞大猷尊称为俞大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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