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忍心玉兰被送出去。但也无可奈何。夜晚睡不着。便去了桃花坞,拿铲子挖出一坛女儿红。刚出土的酒坛沁入了浅浅的褐色。揭开黄封口,顿时一股清纯的幽香溢出。夏日的桃花坞,刹那间酝酿了岁月的醇美与回味。
是月,便有阴晴圆缺。是人,便有喜怒哀乐。
然而,进了皇宫之后,她很少表现自己的心情了。至于伤感这种东西,收拾妥当了,包装成一种风雅的闲愁,独自在小花园里面就着小菜,小酒,对月长叹那也未尝不可。不过人道举杯消愁,其实她没酒量。只浅浅喝了几口。
月上柳梢头,是轮上弦,快似圆满,只左下缺了一角。望着这月亮,她也晓得——快到十五了。
此时相见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第二日,云缨早早去了翰林画院,交代一下外出事项。预定是三天后就离开皇宫。
回去的路上,看到一些画师拿着画,簇拥在汤恩和的房前。想来,那“仕女图”的比赛,确实勾起了许多人的兴趣。听闻,院中的画师不惜万金求购前朝美人的画像,彻夜临摹,稍有瑕疵,便扔到一边。力求作品完美无缺。
隔日大早,汤恩和实在忙不过来了。喊她来帮忙挑选美人图。云缨本来在打包行囊,看汤恩和满头满脸的汗,像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便放下了自己的事,前去帮他评画。到了屋子里一看,已经堆了半屋子的画轴。
于是她开始大战美人图三百回合!不久审美疲惫。
快到晌午时分,又是呼啦一大群人送画来。刚空出的屋子,又满了。
云缨一一看了,留下了三幅。等人走完了,正想去吃个饭。一起身发觉有个小太监还站在角落,怀中抱着一幅画。
于是问道:“你是谁?也来参赛吗?”
“回禀云大人……小人是内务府的文算子……我能……参赛吗?”他可怜兮兮地往前她面前一站,面呈惶恐之色。
云缨很大方地答道:“可以啊。给我看看!”
正好郑君琰踏进了屋子。扫了一眼屋内,手指扣扣了门:“忙完了吗?我有事情跟你说。明天就要走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云缨也不在意,一边招呼道:“郑大人先坐一会儿,我看完画再跟你说。”一边接过画,放在案上铺卷开——先呈出了美人的裙裾,再是窈窕的身段。依稀可见女子身后桃花缤纷。她心想,好画,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啊!
然后看到了美人的脸。
那一霎那,她的大脑“轰”地一声响。
且不说美人如何个美法——这美人的玉容,居然与自己有九分相像!
心里忽然有个奇妙的想法:或许人真的有前世。
但爹爹一向告诫她: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说:你小子,别想乱七八糟的神啊鬼啊。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郑君琰比她先反应过来,问了她想问的问题。
“回禀大人,小人是宝文阁的内侍文算子。”那小太监一下子挺直了腰背,恭恭敬敬报上自己的名儿,职位和隶属哪个宫。
“这画哪里来的?”
“是宝文阁收藏的旧物。据闻是开国功臣诸葛丞相的夫人的赏花图。小人看夫人姿色淑丽,画工精巧无比,闲暇无事时便临摹了下来。”
“眼光不错。不过这美人,不能呈上去。”郑君琰笑着收起了画卷:“就送给我吧。你再画一副其他美女的。本大人保证,你一定可以中选。”
那文算子跪下行礼:“谢大人赏识。”
“本大人问你:这幅画上的诸葛丞相夫人,有没有像是某个人?”
那文算子深深叩拜下去:“启禀大人,小人从没见过什么诸葛丞相夫人。”
郑君琰满意道:“你记住了,回去之后,不仅你没见过,其他人也不许见过。你做的隐蔽一点。若是宝文阁的供奉官问起来,便说丢了。”
等那文算子走了之后,云缨才想起来要讨要那幅画。开玩笑!这传出去怎么得了!但是郑君琰捂在怀里,就是不给她。只好低声下气道:“拜托,你给我吧,我这里有许多仕女图,高的矮的瘦的肥的都有。保证挑到你满意的!”
“哦,云缨你为何如此忌讳这幅画?”
她急中生智:“免得日后别人说我男生女相!”
郑君琰施施然避开她的爪子,捂着那幅画,仿佛是件稀世珍宝你。看她脸红了,又凑到她耳边,轻轻道:“那不行。本大人对这画上的女子一见钟情。你觉得,一个男人一生能有几次一见钟情?既然有幸遇到了,怎么会错过?”
话音近在咫尺,低回而认真。
云缨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告白。
但,他居然告白的是一幅画。
她想,他肯定是在逗我!一幅画而已!又不是大活人,画得再好,至于吗?!
但被他这么一说,反倒觉得这画放在他身边真危险。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幅画。被他占据了,好似自己的什么*被他窥视了。她哈了哈手,心道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趁着郑君琰不备,一个猛子扑上去饶他痒痒。
但……他忽然张开了怀抱。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未来得及吃惊,这个怀抱陡然收紧。有意外的重量和温柔。
她慌了,她认输了。她不想要画了,但是她真的不想这么被抱住。挣扎一番,郑君琰反而把她抱的更紧了,还说:“云缨,你好软。”
这么明显,傻子都知道是调戏了。云缨简直要哭了,又冷静下来,改变战略:“大人,这里是皇宫。难道你要我大喊非礼吗?”
郑君琰这才放开她,还意犹未尽地回味她的体温。云缨不断地退后,威胁道:“大人,以后再这么无礼。休怪我弹劾你一个调戏良家……咳咳,良家男的大罪!”
郑君琰笑道:“分明是你自己扑过来抢我的东西。怎么能怪我?”
“……”
果然不要脸!
折腾了好一番,没抢过画像。云缨只能下了逐客令。郑君琰倒也知趣地离开了。剩下她一个人,心想郑君琰可真奇怪。他为什么要抱自己呢?难道他喜欢搂搂抱抱的?难道他也是这样“讨好”皇帝的?那这样就糟糕了。
想到那个暧昧的抱,她忽然不想去武陵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正如她不可能阻止今日的来临——这意味着她要和郑君琰一道出宫了。
收下芊芊的包裹,打点了随行的侍卫。云缨便出发了。此去武陵数千里。少不得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她自准备了一些书本啃读。
因为惦记着他的轻薄,云缨又开始沉默是金。
马车从长安大街启程,一路疾驰出了帝都。路过京城五大营之一的丰台大营,却看盘营口旗帜飘扬,官兵整齐地列成一排,似乎是要出征。她觉得稀罕,看个不停。又转头问同坐的郑君琰道:“他们是出兵去哪里?”
这话一出口,才想起来不应该和他说话的。好在郑君琰也没献殷勤。只望了一眼道:“江南。江南的韩王之乱,总要出兵去平定的。”
她又问:“谁领兵?”
“扬威将军何谡,督军是萧陌。”
“哦。”看来,巴结太子还是有必要的。萧陌这么年轻,居然就能前去平叛了,真是大有可为。正想着武陵之行,可以用什么姿势抱上太子的大腿。忽然觉得身边这座“玉山”摇摇欲坠,仿佛真的要“倾倒”了,连忙让开身子。
“咳咳。”郑君琰脸色一白,忽然捂住了嘴。云缨瞬间反应了过来,撩开车帘,喊道:“停车,停车!”这车子一停,郑君琰便撩帘而出,在车后吐了个一塌糊涂。她坐在车厢里面暗笑:没想到郑君琰有晕车的毛病!
等他回来了。云缨打趣道:“怎么怎么,我们天下第一的御前侍卫,连个车子都坐不得?”
郑君琰面有尴尬之色,道:“我出游都是骑马的。这马车……”
云缨秒懂了:他习惯了骑马。这次因为要陪着自己,才特地坐了马车。不由得心生感激:其实他也算是个好人。又狠狠提醒自己:云缨!这是郑家的人!你要抱的是太子的大腿!跟郑君琰打什么交道?难道忘记了他姓郑吗?
她赶紧没话找话:“对于赈灾,你有什么想法?”
“谁不听话,杀了。”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郑大人,倘若你滥杀无辜,别怪我弹劾你一本。”她拍了拍包裹,里面放了七八个黄皮奏折本子——哼哼,让你拽,我也有拽的资本。
他嘴角挑了一抹不屑。随手将长剑抽离剑鞘,雪白如银的剑光闪过她的眼。云缨赶紧后退到角落。郑君琰将剑送到她的面前,嗤笑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被我的剑吓倒在地上,像个待宰的兔子。我还奇怪,本大人一表人才,有那么吓人么?”
她倒转了毛笔,敲在他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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