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现在,太子分明在讽刺她用不正当的手段从仕:在这个朝代,以科举取士。就是通过了乡试,省试,会试。还要外放当地方官一两任,才能入馆阁当京官。如她这般,既不是以才学,也不是靠祖荫护登入仕途的少年,怕是全国独一无二。
而今太子一句话,惹得众人哄笑不已。这笑,多半是嘲笑。一派瞧不起人的架势。仿佛把她当做一个不入流的乡巴佬。
我读了十年的书抄写了两个月的佛经。一定是为了此刻此地能忍住不一拳头挥过去砸到这群人的脸上。
她想。
于是很有风度地笑笑:“殿下,草民初至京师。看到天子宫阙雄伟,才知道原来我朝居然如此壮丽。今日见到各位大人,才知道我朝人才居然如此贤能。不过古代史官周任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草民也只能在其位,谋其政。”
一番话说下来,左右哑口无言。都是肚子有九曲绕绕的读书人,怎能不明白,云缨这是反驳他们的嘲笑。但是这话听得让人心里怪舒服的,既夸了别人,也表达了自己不可小窥。没想到,这驸马爷小小年纪,头脑倒不简单。
不过接了话头的人是萧陌。他露出一抹闲适且风雅的笑意:“太子殿下,微臣看云公子看来对辩论很有想法。不如让她帮您破题。”
结果太子今日课外作业题目是:“大畏民志,仍旧贯。”
云缨虽然能知晓“大畏民志”出自《大学》“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意思是:孔子谈诉讼的目的,是让犯了错的人无话可说。而“仍旧贯”出自《论语》——说的是鲁国人改建房子,闵子赛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闵子赛这个多嘴的说:照着原来的不好么,干嘛要改建。
但是鲁国人盖房子,和孔子谈诉讼,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她一时真的想不出来。就当着一众人的面陷入了沉默。
沉默得越久,气氛越尴尬。
她想,不如房子塌下来砸死自己算了。
总算,太子陈朝奕给了她一个台阶下:“驸马爷年龄还小,这题目对他来说太深奥了。”接着,陈朝奕问她还有何特长。笑容已消散不见,语气也多了几分轻蔑。
云缨不敢说擅长丹青书画之类的了,俯首瞥见萧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似乎,不似常常握笔的一双手。于是道:“擅长抄书。”
此言一出,左右的侍从都捂嘴而笑。
“果然是书香门第……”太子叹息了这么一句,接着让属下摆出纸笔。
云缨胸有成竹。父亲曾说她手骨极修韧,握笔时犹如白鹅曲项,是个读书人的好料子。所以才有心安排她进蒹葭学堂。也多亏了夫子的严厉督促和陆家兄弟的榜样,文章她还作不好,但是一手字还是学到了七分颜精柳骨。
眼下,在一干看好戏的人面前,她不敢再犯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短短一句话,风云际会,浓翠挥毫。父亲摘录《楚辞》中这一段渔夫的名言,为她取名为缨,便是希望她如沧浪之水一般,时常荡涤人心的污垢。
这回无人站出来说闲言碎语。连太子也露出满意的笑容,道了句“字如其人”。又对萧陌说道:“龙图、于昌还有宝文阁,你看哪里有升迁,就让云缨前去补缺吧。他年纪还小,倘若留在我身边,平日事务繁多,反而耽误了读书。”
萧陌欠身行礼道:“殿下说得有理。微臣记得翰林书艺局下属的画院有个待诏的空缺。不如让云公子前去补缺。”
太子道:“那就按你说的。不过父皇的命令也不好违背……这样,驸马爷每日下午到东宫书院来陪我读书,这样也方便去给公主请安。”
公主未嫁前,倘若驸马在朝中做官,那都是每日要以君臣之礼参见的。太子如此安排,一来方便她参拜公主,二来也可以接触各色人物。倒是一桩恩典。
云缨拜谢了太子,便跟萧陌前去书艺局报道。一路无言以对。待走进翰林院,两个紫衣大员从垂花门里走出来,头戴平翅乌纱帽。闪眼看到萧陌过来都驻步。然后转视云缨,问道:“这位小兄弟面生的很……是?”
“这是新来的云诏待。”萧陌略微让开身子,她上前行礼。只听萧陌介绍道:“这位是吏部侍郎冷寒冷大人,而这位是兵部尚书陆四洲,陆大人。”
吏部侍郎,从二品。工部尚书,从一品。都是朝廷的股肱大臣。她连忙行了参见礼。然后想起来爹爹说过:在宫里面初次见比自己大的官员,要自行报自己的履历。于是简要介绍了下自己的年纪,籍贯。
冷寒打量了下她好几眼。问道:“十四岁就考进了翰林院?你进士及第第几名?一甲二甲?考的是礼经科还是策论科的举子?”
“……在下尚无功名在身。”她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这就奇怪了。你没有功名,又没有祖荫在身。怎么就能进翰林院?!”冷寒冷哼一声,不屑道:“人道是十年寒窗苦读,才能入得金銮殿。上为君王排忧,下为生民请命。翰林院不是招无能之人吃白饭的!”
萧陌也颇为尴尬。然而人前还是一副好脾气:“云待诏他也读过诗书,书法也习的好。所以派到翰林画院去。”
没想到萧陌居然帮自己说话!
云缨小小感动一下。不过被冷寒这般奚落,加上方才在郑君琰那儿受的气。父亲遗传给她的一副暴脾气,此刻总算忍不住了:“大人此言差矣。在下虽无功名在身,然而该干的绝不含糊。总比某些官员占着茅坑不拉屎要好。”
陆四洲大喝一声:“放肆,你一个小待诏居然敢出言讽刺朝廷命官!”
冷寒倒是笑起来:“小子口气不小,敢说敢做,是个好料子。”又对萧陌道:“这云待诏可有讲义师傅了?可来我门下听讲,也不至于明珠蒙尘。”
萧陌颇有些为难道:“太子殿下嘱咐少傅邱大人为她授课。”
“邱大人?”二人齐齐变了脸色:“浩然老兄高才,多年来只在东宫书院教习。”又盯着云缨看:“那云诏待是何来历,居然能入东宫读书?!”
她歉然一笑:“准驸马都尉……”
“……”
走到画院时,看到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年约四十来岁的太监正在品茗逗鸟。转眼看到萧陌,顿时笑得脸颊上的肉乱抖,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哎呦,这不是萧丞相的公子吗?什么风把你刮来了……这位小兄弟是?”
萧陌简要介绍了云缨,云缨也打招呼:“见过汤大人。”
面前之人是书画局的总勾当官,入内副都知汤恩和。别看他只执掌一方翰林画院,但宫内外都吃得开。名下拥有众多的宫外产业。她是太子引荐的,汤恩和当然不敢怠慢。略一思忖,将离宫不远的一处宅子送给了她。
云缨连连道谢,跟着汤恩和的属下去了赏赐的宅子。但看这宅子虽然不够气派,然而配了一座非常雅致的小花园。花园中遍植鲜花。有淡雅的靓紫夕雾,火红的佛桑。成群的桃树围绕之中,立了一座八角小亭,上书“桃花坞”三个字。
亭中有一方立碑,上书了一首唐伯虎的《桃花庵歌》,狂草笔法:“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1
这亭子感情好,有花,有诗,还该有酒!于是买了几坛女儿红,埋在亭子底下。等着来年,与谁一道品酒论诗。
忙完了这一切,云缨趁着午后的灿烂日光,打个盹儿。
另一方面,送走了云缨,汤恩和邀请萧陌坐下喝一杯茶。他是个爱吃的人,属下也很孝敬。石桌上摆着梅花香饼、奶白葡萄,芝麻卷。还有摆成梅花状的七巧糕点。汤恩和知晓萧陌不喜喝红茶,特把云南普洱换成了枣花黄芹茶。
“这就是闹得满京城皆知的驸马爷?”汤恩和掀开茶盖,搅动茶面上的茶叶:“乍一瞧面相不错,中庭饱满,声如黄莺。即使不出于皇亲国戚,也该是簪缨世家的子弟。”
“穷县城出来的。”萧陌想到初见时尴尬的情景,莞尔一笑。
“太子想不想重用他?”汤恩和坐稳了身子,低声道:“若是想重用。我稍后会给他安排认识几个人。”
“不用着急。”萧陌放下茶杯,遥望紫薇朵朵绽放枝头,声音却带了一丝寒意:“进来容易,生存下去才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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