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靠边缘生意过活,打打杀杀吃饭的混子来说,“在帮”也是一份保障。出来混的谁不跟着哥,身前身后谁没站着人?混的久了又有谁没有几个过肩的梁子?
你办了谁没人敢言语,必然是身后的兄弟多,可是一旦出了帮,梁子找上门,就是砍了剁了,那也是私人恩怨。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往大了说就像国恨家仇,不用传播,自在人心。往小了说就好比水喝多了要撒尿,自然而然。
一年前,韩章出帮,没几天就让人堵在小巷子里砍了十七刀。
那次是虎子第一次见死人,并且是死的很难看的人,他扶着墙干呕。东来往纸巾上洒了矿泉水擦着手上的血,胳膊肘拐着虎子,问他怎么样?虎子咧开嘴又是一口酸水反上来。
东来就笑,说:“保不齐你我将来也这么收场,就当预见未来,淡定点儿……”
昨晚荀渐匆匆离席赶回新东方,看见铐在地下室的可不正是韩蒙。
严格说,韩蒙不算是西区的人,只是在赌场做事的荷官,犯了忌讳被毁去玩了两年骰子的左手。荀渐记得那晚吩咐王建凯善后,善后不过是两个情况,补一刀了结或是踢出自己的辖境再不要出现。
荀渐知道王建凯素来不喜欢行刑废人,那晚他迟到也无非是想错过点时间。荀渐习惯了逼他做事,因为许多事必须从“不接受”到“游刃有余”到“麻木”……作为一个混的,这个过程越短,痛苦就越少。
于是荀渐逼他狠狠的砸,如果他不迟,如果他主动,也许落在韩蒙手上的也就是例行的三下,但是坏了规矩,你不忍心,就要一定要让你付出更多。
荀渐一直觉得小凯懂这个道理,他身上多余出来的只是“俗念”,从你染指江湖那一天,心里就不该有善恶是非,甚至不能信因果轮回,印在你心里的只能是规则——活下去且活的漂亮的规则。
十一岁时的那次邂逅,九年的历练,当年小凯跪在他面前说出那句“混,我跟您混!”小凯哭了,荀渐没问为什么,只是吧他的头摁在自己怀里说,“哭过这次,这辈子都不准再哭。”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王建凯的善后是把韩蒙留在了身边。还以如此不堪的姿态留着他。
韩蒙是因为好几天没见王建凯,电话他不接,短信回了——“我挺好”,问虎子“哥咋啦?”,虎子说没事,问东来“哥呢”东来说忙呢,他放心不下,约摸中秋节一定会在场子,这才自己溜进去找人。可他不知道从他进门那一刻起,恰坐在监视器前的任豪就觉得这人眼熟,于是……
荀渐什么没问先要韩蒙的电话,任豪苦笑着递过去,荀渐翻看着,里面存着“哥”、“东来哥”、“虎子”的号码,他拧着眉头给三个人发短信“我去场子行吗?”
不道半分钟,王建凯回道:“不方便,别去。”
虎子说:“去你大爷的!消停!!!”
只有东来没搭理。
荀渐登时就炸了!
清晨,不到七点钟,代表南港西区来观刑的人就乌压压的站了一院子。
事出匆忙,一层层通知下来,只说是要“罚人出帮”并未详述事由。来到村屋才看见竟是王建凯跪在院子里。
大家惊诧不已却也只能是你一言他一语的小声议论,几位扛庄的大哥在陆续赶到,都在堂屋坐着说话。但听“吱呀”一声响,小院霎时安静下来,院门推开,众人自然分开条路,荀渐黑着脸走了进来,任豪后面跟着四个黑衣镖手,也都鱼贯而入。
人群又迅即合拢了,前面的往后挤,让出较大的地方,大哥们也都纷纷入位,依序跟荀渐打招呼。荀渐只是虎着脸不做声,先在水池里净了手,自去屋内上香。敬拜之后走出来,看也不看王建凯一眼。冷道:“备刑、起火、请刑台”
这话一出,王建凯顿时惊了个冷汗直冒。可也只能由人架起来进到偏房,另有人一面燃起炉火烧烙铁,一面将刑台搬在院子当中。
南港西区的刑台也叫荆台,是高约二十公分,台面六十公分见方的铁力木台,表面密布着钢制的钝凸物。不言而喻,这东西是刑求专用,可这么多年来,王建凯只它被使用过一次。
也令王建凯万万没想到的是,二哥为他出帮准备充足,就连承刑的衣裳都备齐了,虽然那只是一条黑色的缎子长裤,可它却像不祥的符咒,罩在了王建凯的身上。
待他整好装,镖手用牛筋绳死死的反缚起他的手,这才又推回院子去。他嗫嚅着叫了声:“二哥?”
荀渐涩声说:“先说说,自己干了什么?”
仲秋的清晨,已有凉意,微风扫在他的身上,有些不自觉的瑟缩,王建凯低着头轻声说:“触了帮规,碰毒了……”
荀渐冷道:“哦,你还碰了那玩意。”
王建凯豁然心惊,不敢再乱讲话,心下明白准是又出了什么状况。二哥这回不是跟自己扮戏,是真要拿了他的小命呢。
荀渐接着说:“再想!”
王建凯不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算要胡诌出什么错,对于他来说也是难的。
荀渐点了根烟,并不吸,平放在刑台上,说:“这根烟灭了你就上去跪着想。”
王建凯胸廓起伏,已有细密的汗珠冒出来,他是在想——
轻信?已经被罚站街了,二哥不会重提。
还有什么?程局长的房子差四十万尾款,他从新东方的账上支了钱给交的,这事没跟二哥说,以前此类事不用说的,也不会是为这个挑理。
前两天心里不痛快,去黑市打拳,倒是赢了,可是□□拳是被南风禁了,这次偷着……
王建凯小声说:“上周,去黄庄的拳场打了场拳。”
“哦?输赢?”荀渐真想这就上去踹他!不准□□拳那是南风的规矩,是关上门跟嫂子交代的事,处理帮务呢,管你打不□□拳!
“赢了。”王建凯小声但斩钉截铁的说,仿佛说的慢了就会惹二哥生气。
这越发令荀渐气恼,“啪”的一声甩过去一巴掌,喝道:“还有脸了?”
王建凯哪有防备,一边脸立时麻了,他忙重新站正,头垂的更低,待下巴麻的轻了,才说:“小凯不知道哪错了。”
荀渐深吸口气,回身两步坐在太师椅里,只等着那烟灭掉。
等待变成了对每个人的折磨,大家唯有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能帮阿落什么。王建凯也转过身,在荀渐面前跪下,但见他背上仍伤花纵横,他说:“对不起二哥,小凯想不出来,小凯愿领罚出帮……”
荀渐抬腿一脚踹上王建凯的右肩,仍旧是阴冷的断斥:“你单对不起我吗?你他妈对不起你身后的兄弟!”
王建凯向一边翻过去摔倒在地,手缚在身后是他略显吃力的才又重新跪正,“二哥?”
荆台上的烟被风带落在地,荀渐咬牙道:“你忘了自己做过什么不要紧,是不是混的规矩也就着饭吃了?你身边有什么人?留了什么人?护着什么人?”
王建凯道:“求二哥挑明了说,有错小凯不解释。”
荀渐几乎要被气炸了,这么提示之下他还不觉得把一个被自己亲手废掉的人留在身边是件蠢事,想想可笑,他怎么可能忘了自己做的事,忘了那就不是阿落了,他不想承认罢了。
荀渐眯起眼,看了半晌突然淡淡的说:“跪上去!”
王建凯完全无语,他站起来回身面向荆台,两个镖手拿着三尺斗方的扎花生宣纸铺在上面,很多人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都伸长了脖子看。
王建凯却知道,跪上去,血就会晕满那张纸。上次见到血不断地晕开他就知道这刑台的厉害,一炷香就能废掉两条腿。生宣极易晕染,刺目的红比任何方式的告诫都令人生畏,所以任何人在见到那个场面后都会对刑台生出由衷的忌惮。
有人帮他卷起裤管,王建凯的心又是一阵紧,二哥竟是一滴水也不放的。他微抬头看看面前的这票兄弟,大家的神色也异常紧张,突然有人说:“二掌柜,这玩意上去就废了,什么事不能换个法子罚?”
说话的是“独一处”的扛庄大哥阿昌,紧跟着“苏镇”的金哥、“夜恋蝶俏”的小邵、姜绛、就连大斌也跟着附和求情,而荀渐只是提高了声量的喝道:“跪!”
王建凯就那么直直的跪了上去。
他想咬住不吭声,想跪稳了,想撑住不倒!可是上去就不由他想,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在身体里植根,宛若被施了魔法的藤蔓,迅猛的缠绕了他的身体……
“呃啊——”他哀号着,膝盖仿佛已经被荆板吸住,他的身体因为剧痛而下意识的向前弓下去。小邵想扶,被荀渐一眼瞪回去。
“跪好!”荀渐站起来,走到荆台前,用脚踢了踢他的脚,“呃…呃…嗯呃……”王建凯发出悲咽完全不受意识控制,他咬着嘴唇,汗珠子啪啪往下滴,疼!疼!!他好像喊,想讨饶,想翻身跌下去。可是二哥又是两下,踢在他的脚踝上。
“跪好!”
他努力跪好,还不到三十秒,膝下的宣纸就已经透出红晕。
荀渐等他跪直了,才又说:“看看你干的好事。把人带上来吧。”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瞧,什么人?什么好事。
王建凯已经疼得三荤五素,听说有人,清醒了三分,汗珠眯住了一只眼,他摇摇头想甩掉汗珠,却连累腰身又弓了下去。
人被推押上来,一个用力扑倒在荆台前。
“蒙子?”王建凯惊诧道。
韩蒙急忙爬起来,惊恐万分,他已经吓傻了,傻到连落哥都忘了叫。
“你!我……我。”王建凯嗫嚅半晌却不成句,他知道荀哥火从何来了,但他说了,有错不解释。
“一个外人……”荀渐肃然道:“……甚至可能是仇人,你让他跟着你……”
王建凯只觉得脑缺血,他不怕罚,他怕二哥就此要了韩蒙的命。
“……你不在乎自己就算了,你什么也不教他,这么个蠢货,如果落在梁子手里,是不是也能把你、把你的人钓了去?”
王建凯低低的垂着头,膝下的宣纸赤红的血浸染开去,无比狰狞,
忽然,韩蒙怯怯的磕磕巴巴的说:“二、二、二掌柜,我、我不会的……”
荀渐如同没听见,继续说:“想明白了?该怎么善后?”
“对不起兄弟……我错了……出、帮……”
荀渐捏住他的下巴,帮他把身子拉直,王建凯浑身都在打颤,无限哀求的望着荀渐,但听他咬着牙说:“我问的是,怎么善他的后!”
“二哥,他不会……”
“我问你!怎么他妈的善后!!!”荀渐吼着。扔了他的下巴。王建凯又一路塌下去,他不想说,他不会说,他很无力,他想告诉二哥,他只是觉得那孩子废了,要活,要吃饭,要有地方睡觉……
他只是想如果自己不迟到,他不必多挨十几下,他可能废不了,他只是想补给他点力所能及的帮衬,他送他学修车,让他学打拳只是想他自己能挣口饭吃,韩蒙不是混的,他只是个觉得一日伸手终身为贼的傻孩子,他的怯懦源自他的错,他一直在愧疚,一直想补偿,他没有恨过……
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解释,这就是混子的规则。
“二哥,不管什么事,总有规矩比量……”王建凯吸着气挺直了身子,强自拿稳了接着说:“做错了,小凯出帮,出帮不能平,您就把小凯撂这儿,生死在天……绝不、绝无怨言……”
“那烙铁烧好了吗?”荀渐背了身,不再接王建凯的茬儿,字字由牙缝里挤出来。有人回说“好了。”
王建凯凄然一笑,道:“二哥,出帮前,小凯还有一句话。”
“讲!”
“按规矩……按规……规矩……”他孱弱无力,荆台上的生宣此刻几乎被血晕透。韩蒙被人绑了,呜呜的哭声被堵着嘴塞回去,他跳着挣扎,都被狠狠的砸回原形。王建凯看着满脸是泪的韩蒙,咬牙接着说:“……以小凯的身份,可以……可做保人……”
他说完闭上眼,等着荀渐的巴掌,可是没有。
“二哥……”王建凯几乎就是在祈求。荀渐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倔强,这是要跟自己杠上了么?
“作保人?”荀渐冷道,“你还受得住香刑吗?”
“受得住。”
“小凯!我就问一次,你到底想做什么?”荀渐突然觉得自己是被一点一点拱上了高台,问他一次就离地越远,这个台阶怎么下不去了呢?
“是我废了他,我……我就想帮帮他。”荀渐直勾勾的盯着王建凯,陡见一行泪从他眼角渗出来……他的心魔!
“好!”此刻的荀渐仿佛见着了附身在小凯身上的心魔,他要帮他打掉,他要他放下毫无用处无用的恻隐!
“那就按规矩,三十六支香,他跟在你后面,他若熬不住出了声,你跟他一起横着出去!”
“是!”
“荀哥。”一直安安静静的任豪突然站过来,“这人,我保。”
“阿豪?”荀渐脸上肃杀,心里却是轻松了八分。
“今天有帮务大事,那边儿烧红了,这边儿也跪红了,不适合保人入帮。韩蒙……我保!择日我带他熬刑,熬住了他是西区的人,熬不住我跟他一起横着出去。”任豪不卑不亢,不轻不重的几句,说罢也不等荀渐发话,又道:“火大伤身,您消消气。阿落知错认罚,您就抬手让他过了吧。”
说罢转身去取烙铁,在水里淬了一下“滋啦”一声,冒出些许青烟。他对站在一边的镖手说:“扶住了。”顺手掏出整盒烟递在王建凯嘴边,小声说:“咬着。”
两个人上前顶住王建凯跪稳,只见任豪将那一寸乘一寸的红方块猛的一下就压在王建凯那已经面目全非的刺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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