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办的很低调,出殡时莲生神情疲惫,木然,几天前那个聪慧灵动的少女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双目红肿,面色憔悴,心如枯槁的木头人。送葬归来,莲生和芳生推开偏院的门,就见院子里枇杷树下的石头上,郁世钊一身淡青色的袍子,坐在那若有所思,见他们姐弟进来,起身道:“等你们多时了。”
莲生面无表情从他身边直接走过去,芳生拗不过,只好作揖见礼道:“家姐心情不好,还请大人勿怪。”
“能理解。”郁世钊看了推门进屋的莲生一眼:“等你们一个时辰,总要给杯水喝吧。”
芳生急忙请他进门。
郁世钊也不谦让,进来后就坐在桌边,芳生去烧水。郁世钊打量一下这房间叹气道:“真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等惨事,还好还有这院子可以栖身。”
“郁大人今日前来又想做什么呢?”
郁世钊呀了一声,往前探身直直地望着莲生,莲生垂下眼“大人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郁世钊忽然冷笑:”顾莲生,你现在还看不清形势吗?”
“我看清了,看清自己有多渺小卑微,曾经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能给母亲讨回公道,能在礼仪上压陈氏一头,结果呢?结果是哥哥一家因为我的自大无知被杀害。我真蠢,我以为我是谁?”莲生忽然哑声笑起来,笑的眼角眼泪都出来了,她含着泪望着郁世钊:“郁大人,我看清楚了,看的非常清楚。”
这一刻,郁世钊心里某个角落倏地颤抖一下,有点疼有点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抓了一下,然后松开,他望着莲生,却不由自主伸出手,手上是一条素白的真丝帕子。
莲生此刻泪流满面也顾不得什么私相授受嫌疑,拿过帕子胡乱擦着眼泪。
芳生洗了杯子过来,歉意道“家中物事差不多都付之一炬了,还请大人不要嫌弃这粗瓷大碗。咦,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惨事发生后,芳生第一次见莲生这样痛哭,郁世钊挥挥手:“且叫她哭吧,不哭出来她永远是那副死样子。”
芳生给郁世钊倒上水:“不知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莲生用力擦干泪水:“郁大人,我们姐弟无权无势,开始被你戏弄,好好的你将芳生拖进案子,你和顾尚书斗法,不惜利用先母诰封打击顾府,现在呢,看到我们这样你开心了?这就是你想要的?”
“哎呦喂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郁世钊大摇其头:“我把你弟弟拖入案子不假,我怎么他了吗?我叫你哥哥挨了板子,我不也没怎么着你们?给你母亲一个追封不好吗?以后陈氏只要进了祠堂祭祖就得拜她,怎么就成了我处处算计你们?现在这杨家出了事,你以为我就乐意看到?我郁世钊杀人如麻,可那都是该杀之人?你可别冤枉我?这事和我一点关系没有,绝对不是我叫人做的?”
郁世钊冷笑一声:“要是我们锦衣卫做的,你以为你俩还能站在这喘气?棒槌。”
“别他妈心里憋屈就给我头上扣屎盆子,顾莲生,我还觉得你有那么一点意思,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娘们,装不了高人。得,今儿算我白来,你就继续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吧。死了的白死了,反正没人报仇,都在这自怨自艾,干脆你啊,一头撞死跟他们去得了,大人我看你可怜还能给你套装裹。”
郁世钊这话说的,真毒。
芳生气的握紧拳头咔咔作响。郁世钊斜眼睛讽刺地看着他:“怎么着,小秀才,你还想打?你就那点能耐,不够给我挠痒痒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和顾尚书明着斗?帮你们锦衣卫?别忘了他是我们的生身父亲,这个世道,孝道压死人,就算我们出面指证他停妻再娶,就算他得到惩罚,那我们呢?芳生从此就要彻底和仕途无缘,还要背着不忠不孝的名声被世人唾弃。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什么仁义礼智信都是骗人的。”
莲生现在觉得封建礼教真是吃人,顾尚书这也的无良父亲,一个孝字就能压死自己。
她不服不忿,可是不服不忿还能怎样?斗得过吗?现在不能斗,只能忍,心字头上一把刀,任凭那刀子一刀刀割下。
“说得对,我就讨厌那些酸臭文人,看着道貌岸然,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整日价夸夸其谈,都是空谈误国,他们折腾散了大明朝又来折腾咱们大顺朝。嘿嘿,大人我就总有一天要掏出这些废物点心的牛黄狗宝。”郁世钊摆出推心置腹的样子:“顾莲生,大人我就得意你这爽利劲,和咱们大顺朝其他的大姑娘小媳妇不一样。你摆出这幅死样子没用,没人可怜你,要想报仇那就得振作起来。”
“我想报仇,我哥哥一家到底是谁害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我和芳生目前没有报仇的力量,不过我不想直接和你们锦衣卫合作。”莲生调整了一下状态,坐到郁世钊对面。
“不想直接?那是间接?”
“是,间接,在不曝露我们姐弟的情况下。”
芳生睁大眼睛望着莲生,他怎么有点听不懂了:”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说说你的想法。”
郁世钊看到莲生发泄完,能很快调整好情绪,心里也暗自赞叹,这小丫头的确是有点与众不同。
“你得保护我们的安全。”
“可以,我觉得你还挺有趣的,多活几年我也多点乐子。”
“芳生马上要参加秋试了,我会陪同他去考试,等考完了我要去顾府,你需要什么我们可以合作当然是暗中合作。我不能让芳生背上不孝的罪名。”
“可以,我就喜欢和暗地里捣鬼的人合作。”
“你呢?你想利用我做什么?”莲生目光清明,郁世钊瞬间有点恍惚,怎么她好像占据了主导地位?
“你们可知王贵妃?”
“市井传闻说是当今最受宠的妃子,想必是神仙一般了。”
莲生来到这大顺朝就听过王贵妃的传闻:比皇帝大十六岁,据说当年不过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后来奉命做了小皇孙的保姆,皇孙继位后便将这个保姆立为妃子,当时引起朝野震动,很多卫道士哭闹着去死谏,很是热闹了几年呢,既然能以这般高龄还荣宠无比,莲生想那一定美艳无比了。
“呵呵,也许当年是个美人,现在风韵犹存也谈不上。圣上的品味,呵呵。”郁世钊说到王贵妃,言语多有不敬,满满都是嘲讽语气。
“王贵妃虽然受宠,但那是在后-宫,在朝堂上,她从立为贵妃起就受读书人的气,说她出身低微,不堪为六宫表率,而这个抓着王贵妃出身和经历不放又以顾尚书为首。”
“所以,你是代表王贵妃来专门找尚书的茬?”
“我自己不愿意,王贵妃也支使不动我。”郁世钊说到这里,面色凝重:“我这也算一种报复吧,我讨厌那些读书人的大道理,什么出身什么伦常,看不惯他们那伪君子的清高样子,我就想撕下他们的脸皮面具给世人看看。你要做的就是将顾家的龌龊事里里外外探个明白,让顾尚书尝尝有苦不能言的滋味。”
这话莲生喜欢。
她也是这样想的,道貌岸然的顾尚书,顾家的那些公子小姐,假惺惺的陈氏,那些血海深仇,总有一天要撕下这些人的脸皮,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东西!
“我和芳生以后的安全就交给锦衣卫了,如果我们扳倒了顾尚书,那个杀害我哥哥全家的主谋一定要交给我处置。”
“那是自然,我有几百种折磨得人生不如死却无法死得法子可以教给你,童叟无欺,不收学费。”
“好,成交。”
莲生站起身:“这便送客,大人请。”
“顾莲生你还真是无情无义啊,用完了就要把人赶出去?”
“郁大人,主要是午饭时间到了,我这里只有清粥咸菜,实在入不得大人的眼。”
“姐,你疯了,这是与虎谋皮,锦衣卫那些人你信他能遵守承诺?”郁世钊走后,芳生觉得事情不可行。
“不然怎样?现在我们俩安全都是问题。只要我们对锦衣卫有用,就能活下来。我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不拿出诚意,怎么能和人家讨价还价。”
莲生目光炯炯按着芳生的肩膀:“看着我芳生,答应我,今天的一切你都要忘记,这是我和锦衣卫之间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一步步考出去,成为天子门生,只有你考中了,我们才有和顾尚书抗衡的资本,我在锦衣卫的眼中才更有用。”
莲生脸色憔悴,但眼睛却亮的吓人,芳生望着她重重点头。
七天圆坟后,莲生在衙门交卸了差事,从师爷那里领了杨泉的抚恤银子,和芳生一起踏上了去省城赶考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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