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有为的皇帝,不怕有官弄权,不怕有官贪腐,最怕的,是吏治不清,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将皇帝架空成了瞎子、聋子、傻子。
昔日王宰还在时,虽一手遮天权势熏天,但也正因为如此,朝中所有想要得势的官员都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把他拉下马来,王宰在世的那么多年,刘未虽然过得隐忍,但还是和手下的大臣们拧成了一股绳,在这位宰相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夺回了权利。
王宰作为众矢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替刘未解决了许多麻烦,也通过帝王的平衡之道,在各个位置上都安插了自己需要的人。
但王宰一死之后,权利重新回到各方之手,朝廷行事的效率反倒变低了。等方孝庭利用科举、授官、资助等方式掌握了一大批基层的官员后,整个二十年间,刘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被他不放在眼里的芝麻小官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往上晋升,迅速地占领了一半以上的机要位置。
方孝庭狡猾的掌握了代国官场的规律,一开始就用一种不会引起刘未之流人警觉的方式慢慢经营,用二十年的时间布局,让人无法防范。
皇帝固然能封爵封王,赏赐百官,但官员的任免和升迁都是由吏部来主持的,三年任满,根据官绩和官声来决定留任或升迁。在方孝庭的收买和拉拢下,得到方家及方党庇佑的官僚根本不用靠盘剥百姓来取得政绩,上面有吏部放水,下面自己又没有什么天怒人怨之举,不升迁都是难事。
等刘未亲政,开始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除非他冒着一亲政就无人辅政的危险,将代国那么多方党的官员换掉,否则他就只能忍着,用同样的手段再扶植一批人上去,和方党对抗。
在官场上,甚至有一句话,叫做“方家保,半朝不倒”,意思是只要方家愿意出面保你,哪怕半朝人都敌对你,你也不会倒。刘未在官员任免、考核上的权利被大大削弱,甚至不敢多开科举,因为即使是科举上升的寒门,在权衡利弊之后,也会迅速地倒向方党那边。
在这个官场上,你不和他们一起玩,就要被无情地剔除掉。寒门读书十载是为了做官的,要是为什么气节,何必还来科举?
民间都对刘未不开恩科怨声载道,更有很多等着科举取士的士子直接说“若是薛门还在,皇帝必不会如此”,言语中颇有皇帝惧怕读书人之意,只有刘未自己有苦说不出,他不是不想开恩科,而是开了恩科进了金殿的人若不是自己人,只不过是给方党贡献力量,他又何必如此?
也许是皇帝不开科举的举动让方孝庭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操之过急,又或者是底下人的压力太大,他们自己也无法吸纳新鲜血液,几番博弈之后,才有了皇帝拥有“金殿直入”名额的事情,一场科举,皇帝至少还能安插几个自己的人进来。
但对于大局来说,全无用处。
方孝庭这局,还在他只是吏部侍郎、王宰一手遮天之时就在布置了。他年轻时好学有礼,在国子监和礼部都待过,拉拢了不少有能之人,待他上任,帮着刘未剪除了王宰的力量,刘未还一直认为方孝庭实在是大大的忠臣,甚至娶了他的嫡出孙女儿,很快就让她诞下了子嗣。
如果不是当年有被官官相护逼到家破人亡的官员上京告状,被大理寺卿庄骏悄悄带到刘未这来,也许刘未还一直没有警醒,任由方孝庭继续把持吏治,自己还会傻到忌惮王家余下的实力,真的去扶植老二为储君,以打消勋贵们辅佐老大的心思。
这方孝庭太过老奸巨猾,又太过能忍,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何况他布局时已经是年近五十,有多少人能笃定自己布局二十年,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仅此一点,方孝庭就是世上难得的枭雄。
甚至于送性格最谨小慎微的嫡孙女入宫,从不出头也不争强,直忍到生下子嗣,大约都出于方孝庭的谋划。
那时候刘未内忧外患一堆,太后早丧让他错失了许多机会,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以吕家为首的后戚未必不能和方家一较高低,有他母后作为中间的协调,也不至于让任何一家权利大到可以阻碍他施政的地步。
刘未活到今时今日,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能有他母妃一半的智慧和城府。他年幼时,王宰气焰哪里有这样嚣张?方孝庭又何曾出过头?
而唯一的亲人舅舅,却是一个和方孝庭差不多的人物。
当年他母妃担心他不够沉稳,会让人看出端倪,便将宫中一些人手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谁料他得了人手,不但没有帮过刘未,反倒借用这股力量开始培养自己的人马,让刘凌又恨又怒,却被他抓住了把柄,无可奈何。
刘未忍了无数年,不动声色地扶起艳色冠绝后宫的袁爱娘,借她打压皇后,顺便削弱方淑妃在宫中的影响,甚至狠心把之前生的儿子都当做白生了,全是怕哪一日方孝庭掌握了宫中的权柄,索性也学前朝来个宫变,直接扶了老二上位。
他正值壮年得了头风,众太医都称他是多思多虑所致,需要静养,不费心神,否则头风日益严重,还会产生眩晕、痰涌,甚至引发中风。
可代国正值最关键的时刻,他如今丢开手不管了,日后无论谁坐上这个位置,都只是几家之人的傀儡,他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更何况以刘未的自律和自尊,是断做不出罢朝不上,任由自己付之一切的大好山河被他人谋取的决定的。
所以,当袁贵妃之事一发,他心中虽然也很悲痛,却由衷的又松了口气。
随着袁爱娘年老色衰,他还保持着年轻时对她的*和感情已经很难。偏偏袁爱娘也不是优秀到足以让人忘却容颜的资质,这般来自感情上的变化,他自己自然也清楚的很。
更何况随着刘凌给他太多的惊喜,他最担忧的继承人之选也已经解决,他和方孝庭已经剑拔弩张到满朝皆知,也不必再隐忍隐瞒,袁爱娘对他的作用已经没有多大。
袁贵妃这个时候死了,还能永远在他心中保持当年的爱意,她的死还会带给他一个等了半生的机会,仅凭这一点,他就会永远记住她。
对刘未来说,他如今心神俱疲,再也没有力气如袁贵妃这般宠爱一个人、花那么多的心思,她在未老朽的年纪享尽荣华富贵而死,又死在他壮年的时候,没有过上失宠后任人欺凌报复的日子,难道不算是一种福气吗?
只是不知道袁爱娘会不会这么想了。
紫宸殿里,得到蓬莱殿通报后尴尬不已的三位大员,见满面是泪的皇帝突然怔怔地愣起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究竟是退还是留。
此时应该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外面却阴云密闭,使得紫宸殿的内书房不得不掌上了油灯,灯影重重叠叠,让气氛越加低沉。
哐!
一阵惊雷响起,炸得安静的紫宸殿里众人俱是一惊,刘未这才像是幽幽缓过了神来,静静吩咐起门外的岱山。
“袁贵妃和朕恩爱一生,如今枉死,更不能薄待,命太常寺和宗正府好生操办丧事,丧事过后,葬入朕的帝陵。”
刘未擦掉眼泪,站起了身子。
“岱山,让尚侍这几天为朕准备素色的常服。”
“是,殿下!”
庄骏和庄敬听闻袁贵妃没有以皇后之礼下葬,也没有被追封为皇后,仅仅陪葬帝陵,忍不住心中一安。
如果袁贵妃被追封为皇后,那也是嫡命,大皇子生母曾是皇后,养母又是追认的皇后,在天下人的心目中,那就是正统。
好在刘未并未因爱乱了心智,也让担忧大皇子会因祸得福的庄骏庄敬松了一大口气。
他们家的嫡子正在二皇子宫中做伴读,虽没有得到刘未什么暗示,但心中其实是不希望二皇子出什么事的。
“让几位爱卿见笑了,朕就命人将你们悄悄送回去。凌胜,你留下。”
大理寺卿闻言应诺,立于一旁。
那边庄骏心中藏着无数心事,再见刘未搅动腥风血雨之日就在眼前,料想今日大概是唯一能问出口的机会,便强抑着不安,开口问道:
“陛下,动方孝庭不易,动方党更不易,但只要陛下一心去做,总是能成的。只是方党一倒,二殿下那边……”
大皇子明显已经被放弃了,难道二皇子也要倒大霉不成?
这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不怕前朝不稳之后,后宫也乱成一片,最终天下大乱吗?
谁料刘未似笑非笑地看着庄家父子,轻笑道:“朕早料想到有这一日,所以不是把庄扬波送去了吗?一个没有后戚牵绊的老二,难道不比作为方党傀儡的老二更强。”
庄骏心中狂喜,仅这一句话,不知比多少承诺更有效,心中想要帮着扳倒方家的心思更加强烈了。
其子庄敬听到这句话,脸上却是升起了不安之色,但他从头到尾都不由自主,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声,告退之后搀扶着明显大喜的父亲,一起离开了紫宸殿。
出了紫宸殿,外面果然阴云密布,眼见着一场大雨就要降下,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水气,庄家父子走到廊下,对着外面张望,并肩立着看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要变天了啊……”
庄骏的眼中豪气万千。
“是,要变天了。”
庄敬的神情忐忑不安。
“两位大人好雅致,这乌云密布,宫中人人都人心惶惶,您二人还能在这里笑看电闪雷鸣……”
“谁?”
庄敬目光如炬,立刻向身后看去。
只见紫宸殿的门口,抱着一大堆文书的年轻舍人倚墙而立,眼睛望着紫宸殿的入口,双目含笑,出声的就是他了。
庄敬这才发觉自己堵了紫宸殿的入口,但紫宸殿外已经被皇帝提早驱赶了闲杂人等,剩下来的岱山等人都是老滑头,根本不做这得罪人的事。
那舍人抱着那么重的文书站在那里也不知等了多久,面上虽然含笑,可手臂已经在颤抖,显然再不出声,这一堆文书落地,也是要惊醒庄家父子的,所以不得不出声打断二人的喟叹。
其他人如果开口打断别人的思考,自然是很得罪人又讨人厌的事情,只是这抱着文书的年轻舍人虽一身低级官员的青衣,却长身玉立,温尔而雅,先天就让人有了几分好感。
庄骏和庄敬都是见过各种人物的权臣,识人自然有独到的一面,这舍人贸然打断了两位高阶官员的对话,态度不见惶恐,眼神却落落大方,更加让人无法生出恶感。
庄敬更是让了一步,移开位置,不好意思地开口:“不知有人等着,一时被雷云所惑……”
庄骏却已经猜出了这个舍人是谁,仔细打量一番后问道:“你就是那……”
“我的祖宗啊,薛舍人,宫里现在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您还送这些来,陛下哪里有心思批啊!”
一旁的岱山这才发现另一个方向来了人,几步上前,赶紧叫身后的宫人替薛棣接过一堆奏折文书,絮絮叨叨地埋怨。
看得出岱山也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嘴里虽然抱怨,但句句都是提点之意。
薛棣手中重负被接走,立刻规规矩矩地向庄敬和庄骏行礼:“下官中书省中书舍人薛棣,见过两位庄大人。”
“你竟认识我们?”
庄敬感兴趣地看了扫过薛棣的脸庞。
“你就是今科那位榜眼?”
“让两位庄大人见笑了。”薛棣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下官随殿下在宣政殿里录过文书,所以远远见到过两位大人,只是两位大人不认识下官罢了。”
“你倒是好记性。”
只要是正经读书人,没有不敬仰薛家的,庄敬自然不会为难天子身边正得了信任的近臣。
“天色不太好,爹,我们还是趁雨没有下来之前赶紧回府吧。”
“好。”
两位大小庄大人别过岱山和薛棣,跟着一旁等候的侍卫,缓缓里去了。
“您现在来的可真是时候……”
岱山看了看掩着的门,连忙摇头。
“陛下和大理寺卿正在谈话呢,您不能进去。”
“陛下今日没有上朝,门下省那边让我把奏折和要紧的文书先拿过来了……”薛棣笑着和岱山搭话:“宫里怎么了?不是说陛下头疼吗,这几位怎么来了?”
“您真不知?”
岱山压低了声音,拉他到一旁。
“刚刚蓬莱殿的消息,袁贵妃去了!”
薛棣脸上的笑才收敛了起来,愣了愣道:“不是昨日还……”
“那么多太医在那儿,也不过就是吊着命罢了。”岱山惋惜地摇头,“陛下今日心情很不好,大理寺卿和两位庄大人就是清早被请进宫的。你候一候,等大理寺卿凌大人离开了,你再进去。”
“谢岱总管提点。”
薛棣满脸感激,不着声色的问:“这几位大人来宫中,是不是为了查袁贵妃中毒的事情?”
提到正事,岱山立刻一问三不知。
“哎哟,薛舍人,奴婢要知道这些国家大事,哪里还是个宦官!”
薛棣笑笑,一脸“您老就瞒我吧”的表情,也不多纠缠,眼睛直盯着庄敬和庄骏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是什么事,能让已经位任宰相的庄老大人面对狂风暴雨依旧面有喜色?
为何庄老大人面有喜色,庄尚书却一脸不安?
“难道……”
他陡然一惊。
真是要变天了?
***
变天了。
前几日还还酷热无比的天气,一下子就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盛夏的天里,竟也让人冷的直打寒颤。
这样的天气,东宫里的人绝不会再为一盆冰一碗解暑汤争吵不休,但到了这个时候,东宫里想来也不会有人在这上面费什么心思。
谁也没有想到,曾经宠冠六宫,让无数女人恨之入骨又羡慕不已的袁爱娘,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小人物身上。
蓬莱殿那位一去,对于后宫来说,无异于地震。即使对于前朝来讲,也足以改变很多局面。
而对于大皇子来说,更是无疑于天塌地陷一般。
他的生母为了他,死于长庆殿中;
他的养母为了他,还是死于自己的宫殿之内。
即使袁贵妃对他并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也曾敲打过他,往他身边放置自己的人马,但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么死了,刘恒心中还是有些痛苦。
“难道我是个不祥之人?”
刘恒跪在灵堂之前呆呆,身着祭服,满脸木然。
来祭奠袁贵妃的,大多是抱着“这妖精终于死了我得去瞧瞧”想法的妃嫔们,也有不少被袁贵妃得了便宜却没办法找回来的宫人,俱朝着蓬莱殿的方向暗暗啐上一口。
等刘祁和刘凌换上素服前来蓬莱殿拜祭之时,见到大哥这般面如枯槁的样子,也都只能升起同情之心。
见到这两兄弟来了,刘恒缓缓地抬起头来,木着脸问道:
“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第八十八章
说实话,无论是刘祁,还是刘恒,都对袁贵妃没有好感,会换了素服过来祭拜,一半是为了做给皇帝看,一半心中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刘恒。
但见到他这个样子,又实在让人同情不了多久,就想骂爹。
“你有什么笑话给我们看?三弟从小没娘,难道我一天到晚笑话她不成!”刘祁没好气地冷哼,“再说,也不是你……”
不是你亲娘。
表现的那么孝顺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出口,刘凌就一拉他的袖子,匆匆忙忙往灵堂里添了把纸钱,牵着他出了灵堂。
刘恒从头到尾跪在那里,不喜不悲,就像是自己已经成了泥木捏成的人一般。
刘祁被刘凌拉出来了灵堂,忍不住一拂袖子:“你拉我做什么!看他那鬼样子就来气!”
刘凌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哥哥是口硬心软,唏嘘着说:“就是因为大哥那个样子,我们更不能在那儿,他本就敏感,不会以为我们是去吊唁的,我之前就说了,最好别去,你非拉我……”
“不来拜祭一下,父皇还以为我们坐在东宫里高兴她死了!”刘恒看看四处无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听说父皇哀痛的夙夜不能安睡,发誓要查出真相,真是好笑,贵妃若不是自己好贪便宜又不给人活路,哪有人会冒着抄家灭族的祸事去行刺?这都是报应!”
刘凌却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他总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协调的气息。也许父皇猜测的没错,事情背后真有什么阴谋。
那么,又究竟会是谁做的呢?
如果贵妃死了,大哥没了倚仗,谁最终得益?
刘凌盯着蓬莱阁的檐角,余光扫过二哥,心中兀自思考。
可见二哥的样子,又确实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二哥,大哥的母妃去的时候,父皇以‘自尽不祥’为由,没让他祭祀,也没让他为静妃戴孝,还没过几日,就让他去了蓬莱殿。这才不过三年,大哥又在守灵,为的,却不是生母。换了谁,跪在那里,脑子里都是千头万绪。情绪不好,也是正常。”
刘凌说这些话,是发自肺腑。
刘祁突然怔住,偏过头看他,“你说这个,简直是不知所谓!”
刘凌认真看着刘祁。
“我其实很羡慕你的母妃好好的,无论如何,二哥你的母妃如今还在宫中,仍还有你。”
他回忆起自己的往事。
“我生母原是小国的公主,战败而卑贱,被献入宫。我记事早,母亲去时,宫中宦官们派人来抬她,只用一卷草席随便裹了裹,就这么抬了出去。我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死是什么,还以为母妃是病的又重了些,想跑出去追他们,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母妃带走,结果却被奶娘紧紧抱在怀里,捂着眼睛,连送她最后一程都没有做到……”
刘祁面容复杂,不知该如何安慰。
“现在我的日子和以前比,不知要好多少,可有时候我却想,我情愿母妃还活着,一起住在冷宫里,过清苦的生活……”
他眼眶有些发热。
“我不是想说自己有多可怜,只是想以自己的例子告诉你,大哥虽然是有些让人讨厌,但这个时候,我们还是不要再刺激他了。”
“很多人,这辈子经历一次丧母之痛就已经刻骨铭心,袁贵妃虽然不是亲母,但在礼法上来说,他已经丧过两次母了。”
刘凌对着刘祁,缓缓地摇了摇头。
“离得远远的,这才是最好的安慰。”
你可知道静妃自尽是自作自受!
你可知道静妃曾经下毒害过我们,为的就是大哥能登位!
这都是报应,天理昭昭!
刘祁想对刘凌大吼,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这个弟弟还保有纯良之心,他又何必非要让他染成黑色?回首宫中,大概也只有他会想这么多了。
“罢了,我何苦来趟这个浑水,之前还在劝你离蓬莱殿远点,现在就眼巴巴送过来招人讨厌。”
刘祁撇了撇嘴,转过身子。
“这事我不管了,我们走!”
“好。”
刘凌点了点头,抬脚就跟。
“两位殿下,请留步!”
一声有些沙哑的少年嗓音突然在两人身边响起。
随着这道轻唤,从小道旁的树阴下走出一个人来。
是魏坤。
他站在那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你竟偷听我们说话?”刘祁怒不可遏地骂道:“这样的时候,你不是应该陪在我大哥身边才对吗?!”
“我一直在这。”
魏坤的声音闷闷地传出,似乎在控诉着是他先来的。
“殿下不让我进。”
“你这……”
刘祁心情本就不好,见魏坤这样不以为然,更加暴躁了。
“那你又为何叫住我们?一直不在那儿不是更好?”
刘凌知道魏坤不是个轻浮的人,按住二哥的手开口问他。
“我原本想那样。”魏坤很少说废话,“但听了两位殿下的话,我觉得还是要说一说比较好……”
他有些烦恼地皱起了眉头。
“殿下从昨夜起,有些不太对劲。”
“咦?”
“什么?”
刘凌和刘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魏坤咳了咳,清了下嗓子,才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昨日,陛下下令让殿下守灵,我便陪着,半夜里,听着殿下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诅咒,什么不祥之人……”魏坤眉头皱的更深,“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家是不信这些的,但殿下好像被魔怔了一般,一天都不太对劲,看人眼睛都是直着的……”
刘凌顿了顿。
听起来,像是心情极度哀痛悲愤之下的郁结之症。
这个时候若不能排解,恐怕要留下心病。
“你可跟太医们说过?”刘凌心中有些不安,“你和我们说,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啊!”
“太医费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救回贵妃,陛下很生气,太医们很多累得不行,都回去休息了。孟太医因休沐不在宫中值守,更是被重重责罚,我想去请太医,一来没有殿下的腰牌,二来也确实不方便……”
他有些挣扎地翕动了几下嘴唇。
“贵妃出事,宫中已经有许多传闻说殿下命中克亲,如果再弄出什么神鬼之事来,恐怕陛下那边……”
“大胆,谁敢妄议皇子!”
刘祁瞪大了眼睛。
“蓬莱殿的人果真没有规矩!”
“你倒是心细,和你这黑塔一样的外表真不相似。”刘凌意外地看了眼健硕寡言的魏坤,“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本就该让太医看看大哥的情况,父皇现在心中悲痛,头风又患了,恐怕不会想到这种事。”
刘凌伸手入怀,突然一愣,“呃,我给忘了……”
他的腰牌也给人借走请太医去了。
刘凌扭头看向二哥。
“知道你什么意思!”
刘祁被刘凌恳求的眼神看的心烦意燥,从腰上摘下胸牌,往地上一掷,冷哼着说:“拿去拿去!别让他知道是我的腰牌请来的人,否则他还以为我要害他哩!”
铜牌哐当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魏坤闷不做声地弯腰,却有一只手抢在他前面将铜牌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了魏坤。
“你不要怪二哥脾气暴躁,他刚刚在殿中受了大哥的气……”刘凌温和地说:“大哥这里,我们不方便多来,劳你这段时间受累了,多看着他点。”
魏坤自然地接过刘凌递来的铜牌,点了点头。
“我是伴读,此乃职责。”
“看你不像是什么臣子,倒像是哪个将军底下的木头兵!”
刘祁也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轻慢之举,连忙扯了一个其他的话题掩饰。
“谢二殿下夸奖!”
“我不是在夸奖你!你,你真是……算了!”
刘祁简直莫名其妙。
直到两人离开蓬莱殿范围,朝着东宫而返,还能听到刘祁在那里絮絮叨叨:“真是见了鬼了,我怎么跟着你做这种吃力还不讨好的事!这下好,我们两人的腰牌都没了,这段时间除了在东宫呆着哪里都不能去,三道宫门的侍卫不会让我们过的!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刘凌被训的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腆着脸笑:“二哥你平日也根本不离开东宫,左右只是借一下,魏坤性子稳重,用完了就会还回来的。再说了,宫中谁不认识二哥你的脸啊,还要什么腰牌!”
“你就知道傻笑!”刘祁翻了个白眼,“真是傻人有傻福,看你没心没肺,居然也能好好活这么大!”
哪里是傻人有傻福,明明是有贵人相助。
刘凌脸上带笑,却无人知道他心中的愁苦。
静安宫那一堆乱摊子,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两人并肩回了东宫,忽见得外面跑过去一个宦官,满脸害怕之色,见到刘凌和刘祁远远地掉头就跑,刘祁见人看到他惊慌失措地样子,对守门的一个侍卫指了指那边,沉声命令:“劳烦将军把那鬼鬼祟祟之人给抓回来!“
那守卫也是干脆,应声而出,没一会儿就将那宦官抓了回来,按倒在地上。
“你在东宫旁边晃悠什么?”刘祁恶狠狠地逼问:“你是哪个宫的宫人?来这里干嘛?”
自从袁贵妃被刺之后,宫里对嫔妃皇子们的保护力度加大了不少,平时也禁止宫人乱窜。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一个面生的宦官就显得十分乍眼。
“奴婢,奴婢是乐隐殿的粗使宫人……”
他眼泪鼻涕糊的满脸。
“奴婢真不是什么……”
“乐隐殿的粗使宫人,我怎么不认得你?”
刘祁错愕地抓起他的手。
乐隐殿,便是他母妃所在的主殿。
刘祁抓起她的手,只见一双手上满是老茧、冻疮和裂口,果然是粗使宫人。再见他腰上挂着崭新的乐十七的牌子,便知道他是刚升上来没多久的正式宦官,恐怕不久前还操着杂役。
“怎么回事?”
听到和自己母亲宫中有关,刘祁也有些心慌意乱。
“你既然是后宫的宫人,窜到前面来会被如何没想过吗?”
“呜呜呜,奴婢原本觉得自己是不怕的,可真靠近了东宫,就害怕了,所以想回去啊……”那年纪不大的宦官哭的更厉害了,“奴婢原本想求二殿下救救奴婢的义母的,可东宫门口这么多侍卫……”
“谁是你义母!”
刘祁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一次性把话说完。
“奴婢义母是殿下母妃身边的女官青鸾。奴婢从小受尽打骂,义母怜奴婢可怜,就收了奴婢做个义子,日子才算好过一点。今天宫里来了一堆人,将奴婢的义母和绿翠姑姑都带走了,陛下还命人封了乐隐殿,不准人进出。”
那宦官惊慌失措地继续说着:“奴婢正好在宫外办事,回殿一见义母和绿翠姑姑都被带走,就没敢进去,想来想去想找东宫里的殿下求救,可奴婢胆小,连乐隐殿都没出去过几次,等摸到东宫门口,就不敢再走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母妃身边的青鸾和绿翠……”
刘祁心惊胆丧的松开手,倒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不会有事,我母妃深居不出那么多年,一定不会有事……”
他恍恍惚惚地朝着东宫外的方向走了几步,失魂落魄一般。
“二哥,你冷静点,也许有什么缘故!”
刘凌抓住刘祁的肩膀,想要惊醒他。
“我得回去找我的母妃,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刘祁打开刘凌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前。
“二哥,二哥……”
刘凌追出几步,又抓住了刘祁的手。
他力气比刘祁大得多,一双手紧紧箍住刘祁的手不让他动,刘祁扯了好几下都甩不开,对着刘凌怒目而对:“你干什么!你居然敢拦我?!”
“父皇不会无缘无故封了乐隐殿,也许是在保护乐隐殿里的娘娘呢?你应该去找父皇,而不是贸然冲到后宫里去,更何况……”
刘凌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刘祁的腰侧。
刘祁顺着刘凌的眼神往自己的腰上看,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
“是了,我宫牌被魏坤借走了,你的也是……”
刘祁双手握拳,对着天空像是受伤的幼兽般嚎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三弟你误我!”
***
刘凌被刘祁赶走了,刘祁虽然容易暴躁,但大多数时候是很通情达理的,这次居然对刘凌口出恶言,可见已经心乱成什么样子。
他居然求东宫的官员带他去见父皇。
自然,没有东宫的官员愿意钻这趟浑水。
也许是刘凌之前对于“丧母”的话触动了他,又也许是他对刘未的喜怒不定没有什么信心,那个莫名其妙跑来的宦官将求救的话一说,他就彻底乱了方寸,根本没有之前训刘凌时的那种冷静和指点山河之势。
所以说,什么事情,摊在自己身上,总没有说别人那么容易的。
三兄弟,大皇子正在祭母;二皇子母妃的宫中被封,淑妃的贴身宫女被宫正司带走,眼看着要下内狱;刘凌看起来像是最没有什么烦恼的,实际上却被刘未逼着要找到《起居录》,根本不可能庆幸的起来。
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您怎么出去一趟,跟魂儿被打飞了似的?”戴良不能随皇子进后宫,闲着无聊在屋里自己跟自己下棋,见到刘凌的样子,吓得棋子都抛下了,连忙挤到他身边来。
“出什么事了?”
“进来时遇见淑妃娘娘宫中的宫人,说是父皇将淑妃娘娘身边的绿翠青鸾带走了,又把乐隐殿封了不准进出。”
刘凌由着舞文弄墨替他除去素服,擦面净手,露出担忧之色说道:“二哥想去乐隐殿,我劝阻不成……”
“挨骂了吧?!”戴良愤愤不平地叫道:“谁知道那来的宫人是不是乐隐殿的,他说是就是?万一是不明身份的奸恶之人,二皇子这样贸贸然跑回去,陛下一定会震怒的!他该感谢您拦了才是!”
刘凌心中正对这一切的发展满头雾水,总觉得有什么迷雾就挡在眼前,就差一点就可以拨开,只是找不到关键,戴良这么一说,就像是被人指了明路一般,让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戴良,你真是聪明,我就没想到那宫人有可能不是乐隐殿的人!”
“嘿嘿,我这不是聪明,我爹说我们戴家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戴良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刚刚我就是那么灵光一闪,随口一说……”
“可惜那小宦官自称害怕牵连二哥,一放开后就跑了没影子,否则抓了送到父皇那里,就知道真假了!”
刘凌恍然大悟。
“难怪他跑了!”
“也不一定,不过就算是真的,既然陛下已经下旨,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事。”戴良满脸感慨,“真没想到,大皇子的母妃刚刚出事,二皇子的母妃接着就出事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还说要成亲开府的吗?”
不是要成亲开府的吗……
大皇子母妃出了事,二皇子母妃就出事了……
刘凌心中越想越乱,直觉告诉他,他的父皇恐怕在布什么局,只是究竟袁贵妃是局中的一环,还是他们所有人都是这局中的一环?
如果连枕边心爱的妃嫔都能拿来布局……
那他这么个从小被冷落的皇子,怎么肯定父皇就一定会拿储君之位换他的《起居录》?难道凭脸吗?
“殿下,你怎么了,脸都白了。”戴良有些担忧地转过头:“舞文,给殿下端杯热水来……”
“不用了,我去看看王宁。”
刘凌站起身。
“看他做什么,要不是他和那宫人搞什么对食,也不会让禁卫到东宫里来抓人。真是的,我之前还不知道对食是什么,真是恶心……”
戴良扁了扁嘴。
“不要胡说,他好歹伺候我多年。”刘凌随口丢下一句话。“你们在这呆着,我去看看。”
刘凌起身去了偏殿里的小宫室。自王宁被送回来后,刘凌就没让他住在自己房里,不是疏远他了,而是他身上有伤,舞文弄墨和他一屋,好照顾他。
看的出来,王宁对他的决定很是松了口气,大概是王宁对还是忍不住刑透露了他的秘密而内疚的缘故。
其实刘凌一点都不怪王宁。他和陆博士、薛太妃这些心中有着强大信念的人不同,他原本就是在宫中挣扎求生的下层之人,是为了过的更好、让家人过的更好,才被薛太妃说动帮助她们的。
目的不同,决定了他在关键的时候肯定以自己的性命为优先,没有什么都说,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有时候往往就是这样,你越觉得不在乎,那些做错事的人就越惶恐,如果你将他打骂一顿揭过,或是干脆冷遇,说不定他们心中还好过些。
所以王宁一直没有主动来见他。
王宁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忠心虽不够,却不会无故出卖人。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也明白自己的能力和身份,所以他不主动见刘凌,刘凌还是来了。
刘凌进屋的时候,王宁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双手抱膝,脸上还犹有泪痕。他原是个圆滚滚的富态身材,这么一抱,看起来倒像是个胖妇人坐在床上,刘凌怔了怔,才开了口:
“王宁,你好些了没有?”
王宁木然地回过头,流下两行清泪。
“朱衣已经死了是不是?奴婢刚刚梦见她来找奴婢,说是要去找兄弟和侄子去了……”
他的眼泪不停的涌出,像是从胸腔里喷出来似的。“奴婢叫她留下来,她不肯,只是摇头。奴婢和她一直是做戏,其实没有什么,可为什么她一死,奴婢的眼泪就停不下来了呢?”
他抬手抹着眼泪。
“奴婢只是个阉人,也会有这种时候吗?”
刘凌不会明白一个宦官的爱情,所以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你也知道,朱衣那情况,去了反倒是解脱。你和她这么多年感情,会难过是正常的。”
“能有什么感情呢……”王宁幽幽地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在主子眼里,都是蝼蚁一般。奴婢和她当初会被皇后娘娘看上,就是因为我们谨小慎微,懂得分寸。可悲!在这宫中,如果你蠢笨了,会死的连渣滓都不剩。可如果谨慎了,又会被人当做识趣的棋子……”
“怎么也活不下来……人怎么这么苦呢……”
他声音越见细微。
“……怎么就这么苦呢……”
“方淑妃身边的绿翠和青鸾被带走了。”刘凌在床沿上随便坐下。“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大致和贵妃之死有关。”
“青鸾和绿翠?”王宁慢慢地抬起头来,“她们也被带走了?”
“是,今天才出的事。”刘凌咬了咬下唇,“我心里也有其他事情,烦乱的很,所以到你这里来坐坐。”
“青鸾和绿翠也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只是皇后一去,我们都以为以后不会有事了,这才过的轻松起来。青鸾不怎么和我们来往,绿翠有时候会来找朱衣聊聊,但她们心性都不狠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王宁脸上挤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呢,如果有选择,当然希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必去害人,也不被别人害……”
“朱衣啊朱衣,你若知道有今日,还会不会做这种傻事?”他哽咽着喃喃低诉:“这几年奴婢和绿翠她们都在家乡置办了些田地,就是想着家人也有好日子过,可现在看看,还是不要再往外送东西了。想想朱衣,如果不是她太想着家人,又怎么会被捏住把柄……”
“如果她们都是皇后的棋子,为什么会被抓去?”刘凌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要是审讯出她们的身份,乐隐殿不会有事才对,除非……”
喝!
刘凌惊得一下子蹦起来。
除非父皇想让乐隐殿有事!
父皇想扳倒方家不是一天两天了!
难道神仙的预言应验在这里?!
“啊,陛下要做什么了吧。”王宁不以为然地叹着气:“不动则已,一动天下惊……只是可怜了奴婢们这样的卑贱之人……”
“你们不是卑贱之人。”刘凌摇头道:“你从小护着我,朱衣赠你糕点,你又偷偷给我,让我不至于年纪小小就饿死。我和太妃们在冷宫忍饥挨饿,是你打通关系,给我和冷宫的太妃们送衣送食。这么多年,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里,不管你最初是为了什么来我身边,又是为了什么照拂我,但你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可靠的长辈看待。”
他看到王宁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接着说:
“朱衣的死,我也很遗憾,但我目前还很弱小,做不了什么。但我却知道,我绝不会成为像是袁贵妃和迫害朱衣的那些那样。”
“整个代国,是由无数像是你、朱衣、绿翠这样的人组成的。如果百姓都被牺牲完了,那下一个被牺牲的会是谁呢?大臣吗?如果大臣都被牺牲完了,要轮到谁?难道要自己?防范于未然是必要的,可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得到结果,总有天下大白无法挽回的一日!”
“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刘凌深吸一口气。
“绝不会!”
“殿……殿下……”
王宁结结巴巴地说。
“妄议朝政是有罪的,您可不能再这样说了……”
“就算父皇问起,我也会这样说。薛太妃和陆博士从小教我的,不是牺牲别人来成全什么,而是在平衡和尊重之中寻求相处之道。这才是‘王道’。”
刘凌的脑海里一遍遍出现跪在那里的刘恒,失魂落魄的刘祁,单膝跪下求着自己的燕六,还有那些被困在冷宫里的太妃们。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是不对的。
如果靠牺牲别人得到的成功,那在成功之后,会不会人人都害怕自己变成下一个牺牲的人?人人都先想着自保,又如何能为百姓和其他人考虑?
皇帝若不能让自己的臣子安心,又如何让臣子们为这个国家付出一切?
刘凌闭了闭眼,来了王宁这里一趟后,他长久以来的思考使他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也许这个决定并不正确,但他至少能问心无愧。
如果神仙说的没错,他能够为帝的话,那么就证明他的选择才是对的,连老天都认可他的想法。
“殿下,你要去哪儿?”
王宁见刘凌突然要离开,忍不住叫了起来。
“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刘凌的声音遥遥传出。
“什么事……”王宁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破涕为笑:“殿下真是的,好生生喊出那么一句话,真是孩子气……”
他揉了揉眼睛。
“那样的‘王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实现……”
***
回到房间里的刘凌,屏退了所有的宫人,静静躺在床上,等着夜晚的到来。
天色越来越黑,黑暗像是床厚重的棉被,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刘凌闭着眼睛,脑子里各种纷纷乱乱的想法在不停的浮现,又被自己被迫着放空出脑外。
蓦地,刘凌突然睁开了眼睛。
“素华,是你来了吗?”
“……殿下总是这么敏锐。”素华的声音悠悠地从房梁上传出,随着她的声音,一道灰色的人影像是鬼魅一般出现在他的床前。
“怎么,殿下是想好了,想让我送你去冷宫吗?”
“不是。”
刘凌坐起身。
“相反,我正要让你转告父皇,我是不会去冷宫找赵太妃要什么《起居录》的。”
“哦?殿下不会是一时意气吧?我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知道陛下对《起居录》有多么重视,如果您拿来《起居录》,陛下是一定会给您储君之位的。”素华的声音里带着错愕。
“您从冷宫里出来,如此勤奋勉励,难道不是为了那个位子吗?”
“诚然,如果我要那个位子,我当然可以去冷宫里偷、骗、抢,想法子谋取太妃们的信任,徐徐图之,我最后一定会成功,因为她们都是善良又真诚的人。然而如果我靠这样的手段得到了储位,我真的就能做的稳吗?如果那样的话,我和皇祖父又有什么区别?”
刘凌冷声开口:“我从来就不是为了那个位子而努力的,我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而努力的。”
“冷宫里那些太妃做错了什么事呢?想要活下去,想要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是一种罪过吗?她们已经在冷宫里住了半生,即使我能得到那个位子,等她们迎来希望时,都已经老了……”
刘凌望着少司命:“我听说,高祖创立《九歌》的时候,那些奇人异士是抱着希望和这国家最有能力的人一起,让代国越来越好的信念,才放弃自由进入宫中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代国真的变的更好了吗?《九歌》又做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吗?”
刘凌摇头。
“我虽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但我知道,这和沈国公与高祖一起携手赢得丹青子的尊重、景帝常常微服在臣子家住宿、恵帝变卖宫中珍藏用内库赏赐清廉官员的过去完全不同。从我听政以来,官员相互倾轧打压,吏治臃肿混乱,百姓之声无法传达天听……”
“这难道是百姓的过错吗?又或者是大臣的过错?我认为不是,而是人心变了。正因为父皇心中存有疑虑,所以不再相信臣属,也不愿交心而出,最终只会越走越远。”
刘凌深吸了口气。
“我不认为父皇错了,也不认为我是对的,但我只能坚持做我觉得对的事。冷宫里的太妃们认为自己手握《起居录》才能活下去,我不能为了自己的野心,将她们视作性命的东西夺去。我是她们养大的,她们都是我的皇祖母,这种事情,我做不出。”
“殿下的想法……很有意思。”
素华的语气没有变化。
“不过殿下说这么多,我有点记不住呢。”
“如果记不住,就这样去跟父皇说吧。”
刘凌挺直了脊梁,用锐利的眼神望向素华:“我原本是可以去向冷宫的太妃们说明此事,伪造一个假的《起居录》给父皇,也许这不容易,但比起从太妃们那里拿走《起居录》,用她们的性命作为赌注换取储位,这样在良心上更安稳一点,也更容易一些。”
“但就如我不愿意欺骗太妃们一般,我也不愿意欺骗父皇,所以我选择诚实以告。”
他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因为这个我继续被丢到冷宫里去,那我就只好去跟太妃们做伴了。我相信她们不会多了我这个吃闲饭的,至少我还有把力气能种菜……”
素华噗嗤地笑了。
“看样殿下会的东西很多。”
“为了活下去而已。”刘凌抿了抿唇。“更何况,我认为以父皇对代国的贡献,原本就不必担心什么《起居录》。百姓和大臣需要的,是一位为国尽心尽力,爱民如子的皇帝。父皇亲政以来,从未缺过早朝,赈灾救济,绝不犹豫,也许有方党之流玩弄权术之人,但也有更多是愿意为国效死的忠臣义士,像是父皇这样的皇帝,为何还需要什么来证明自己?”
他看着素华复杂的表情,继续说道:“父皇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高祖希望代国强大而富庶的信念,已经融于了父皇的血脉之中,就算其他地方有所诟病,难道就能掩盖住这最大的证据吗?”
“你这样说,很冒险。”素华叹了口气,“陛下会以为你知道他担心什么了。”
“即使我不知道,从父皇对《起居录》的在意上,也能猜出什么。还有为什么《东皇太一》那张图一出,父皇就突然对我温和起来……”
刘凌对着素华躬了躬身。
“希望少司命能为我转告。”
“你不后悔?”
素华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萧太妃对我说过,不能既配不上你的野心,又辜负了自己曾受过的苦……”
刘凌苦笑。
“但我觉得,就算是配不上自己的野心,又辜负了自己曾受过的苦,也不能做出违背自己信念的事情。如果那样的话,人就成了被野心和权欲折磨的怪物,变成可以将别人当做棋子随意牺牲的不仁之人。”
“我明白了。”
素华叹了一口长气,也不知道是在叹什么。
“我会转告的。”
“谢过少司命!”
刘凌露出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面对两难的选择。
因为他已经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至于未来?
但凭天命吧!
素华似乎心神很乱,以至于跳上屋梁的时候还能看到清晰的影子,但无论是刘凌还是素华,都已经顾不得这些细节了。
戒备森严的静谧宫廷里,一道灰色的影子在跳跃闪烁,快的仿佛像是宫廊的倒影,又像是无声的幽魂。
夜风中,传来细不可闻的喟叹。
“那小子,也许可为太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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