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好静,只有她的声音,微弱地响着。
……那日你提起,我一时没能想起,因为……我很害怕,我想忘掉,忘掉我做的坏事,而我……确实也忘了,从记忆中将它抹消去。
可是遗忘了,不代表不曾发生。
在她头遗忘的这段时间,他受的苦没少过分毫。
直到我回想起来,也想起了始作俑者……
她娓娓诉来,与三娘的昔日恩怨、她回图江城,和三娘的逐字对话,以及那杯茶的真面目。
能说的,该说的,她都说完了,霸下却久久没出声。
无双没抬头,没看向他,只是等,等他……大发雷霆,骂她、吼她、责备她。
她也确实等到了他的怒气。
而你,宁可把虫翳转移到自己身上?!
她以为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应该会是:原本害我变成这样的人,是你!
然后,再来便是一连串的斥骂斥骂斥骂……
她甚至做好了……他拂袖离去,与她死生不复相见的心理准备。
虽然,她难以相像,斯文的他暴怒骂人的模样。
全没料到,他是生气了,气的却是——
三娘的话我不敢尽信,还是保留后路,抱着一试的想法……她还傻乎乎地认真回他。
把虫翳由我身上转移给你,算什么一试?!意义何在?!他只觉得笨!治标不治本,不过换个人受苦!
换她受苦,他情愿维持原样!
灰,他早已习惯了,他却不要她也习惯!
意义很大,至少你恢复了,这样就很够了!无双认为非常值得,再重来一次,她仍会再做!
霸下驳斥:眼里只剩一片灰,是件多可怕的事!时日越长久,不只是眼,连心都逐渐黯淡,那种感觉——
她不待霸下说完,便低狺着,像小兽,声音暗哑,自责道:你尝了那么久,那种可怕的灰……是我所害,你无辜代罪,本就对你不公,替你早些解套,是我唯一该做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更要紧!末尾几句,转为坚定。
由他口中,听见他对灰的感觉,她很心疼,又很气。
心疼他过了太长的日子,气那个害了他的混蛋自己!
她的眸光柔而无悔,霸下虽动容,却仍恼着,不认同:你方才也说了,虫翳根除之法,便是等虫主死亡,既非不治怪症,我故意等,你再将它转回我身上,灰暗的生活,我比你更适应。
不。她想也未想,螓首摇着:虫翳在我身上,与在你身上,让我挂心的程度完全不同。
那是天与地般,巨大的差别。
她稍顿,像吁叹了一口气:我可以慢慢等,等待三娘死去,三年、五年、十年……我都不会急,可是若在你身上,我连三个时辰也无法忍受。
不,三个时辰都嫌太久了。
你却没想过,我也是同样的心情。霸下淡淡回了。
闻言,无双眼中似有困惑,瞅着他,一脸惊讶貌。
你为何意外?霸下问,她的表情,仿佛认为她认识的他,不该也不会对她有相同的怜惜。
你已知道……我是端茶给你的那个人,不是应该……很气我?在知情的同时,对我只剩下怨、只剩下不齿,不愿再管我的死活,无论我变得怎样,全都与你无关……
她确实是这般以为着,也深深认定了,今时开了口,便要有所觉悟——
觉悟他的愤怒,觉悟他的恨意,觉悟……失去他。
可是,他的反应出乎她意料,让她茫然了。
我没有怨,没有不齿,我是惊讶没错,原来那人是你,可那份惊讶,早就被你转移虫翳、双眼无法辨色的发现,轻易淹没了。霸下此言不假。
他自己亦未曾想过,得知端茶的人身分后,他的心绪竟能如此平静,无恨、无怨、无恼……
报复这一念头,丝毫没有浮现,他只更记得,她说那杯茶,本该由她,或她娘来喝——
那时,她才多小,竟被迫成那般的人。
虽然当时她的面容已然模糊,他却没忘,递过茶水的那双小手,轻轻颤抖着。
轻易地,心,为她微微疼惜。
或许那杯茶,换成他人端来,我会在知情之后,雷霆大作,恨不得让那人尝到,漫长时日里,我所累积的怒火——霸下平心而论。
他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兄弟们皆说他鲜少发怒,然而一旦生气,便是狂风暴雨。
被人弄坏双眼之仇,足够教他震怒吧?换作是谁,相信都会大大发火,闹腾一回的。
可是,是你……我便气不起来了,对待旁人,我不一定能如此宽宏,许是我偏心,心全偏向你。这也算认栽了。
气不起她,若真有,也是气她不与他相商,便自作主张把虫翳转至她身上,明明已看不见色彩,却只字不提,故作平常,还想瞒他……
霸下……她眸眶湿润,听他用沉稳嗓音,逐字说道,她已经想飞扑过去,又有些却步,僵伫着不动。
是他探出手,将她拽进怀里,不让她踌躇。
我知道你并非存心,环境迫使如此,过去之事,你知我知,无须再道予第三人知,我不介怀,你也不放心上,就这般算了。他的唇抵在她发漩间,热息暖暖。
往事由他说来,云淡风轻。
一语勾消的,是冗长岁月中,他失去的色彩、视野,和诸多本该拥有的丰富。
感觉她微微哆嗦,呼吸声细细地、弱弱地拂在他肩窝,良久,他背后衣料一紧,是她双手绞拢着。
我……后来拿了药回去,你已经不在那儿了……如猫儿般的细喃,吐了这么一句。
原来你还回去瞧过?果然是个硬不下心肠的小娃。
对不起……揪在他衣上的手又紧了几分。
他摸摸她的过肩青丝,算是接受,以及回应。
解决了过去之事,我们来谈谈现在之事吧。显然霸下对自己双眼的在乎度,远远不及她的。
不要。
不要谈?他挑眉。
不是,是答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就是我的回复。
把虫翳再转回我身上,他下一句,定是由此开口。
不要,这便是她的答案,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他皱眉,她则显得冷静,补充了理由:即便我们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等待,虫翳总有一日会解……她虽无法断定,哪一年哪一月,虫主才会殒亡,她也不打算动任何手脚,一切顺其自然。
霸下正欲再说,但她心意坚决,绝不在这一点上退让。
我不怕等,也不觉得眼前的灰,会影响我的心情,反而我感谢这一片灰,我透过它,看见的是你痊愈的笑容,是你脸上的光彩……
无双给了他一抹笑,甜蜜,纯粹,不夹杂一丝虚伪,发自内心。
但我想到你眼前那片灰,我又怎可能还笑得出来?霸下难掩叹息。
别跟我争,好吗?我希望在你眼中,我是彩色且好看,而非灰的黯淡……她想改撒娇手段,但着实生疏,倒显得别扭,脸也微微红了。
越别扭,越可爱。
你也知道……女人比较爱美嘛……她仍试图说服他,用她自己毫无自觉——可爱的别扭。
男人便不同了,就算在我眼中,你只剩一身灰色,也是好看的灰……她还在说,这回用上了讨好,同样生涩,双腮越发的粉嫩。
他对这样的她,这样的别扭,这样的可爱,难以拒绝。
另一方面,他清楚她的死心眼,她若不点头,要从她嘴中撬出什么,也是难上加难。
既然知道虫翳的真实面貌,以及解除方法,并非不治之症,他也卸下几分戒心,姑且先答允,过几日再来慢慢哄吧。
霸下思忖过后,终于颔首。
好,我只依你这一次。
只依你这一次……放屁,我八哥那种性子,最后一定是百依百顺。嗲个两声,八哥何止心软,连龙骨都化了吧。
这席话,当然是吐自龙子之九的那一位。
大床间,慵懒横卧,连说话声音都带点儿倦。
无双踏进九龙子楼阁,是霸下央求,请她为小龙送锅热粥,是小九指名要吃的。
难得小九有食欲,别说是粥,哪怕是仙也会为其寻来粟奇菜,他们也会为其寻来。
她乍见九龙子,吓了一大跳。
她真的当场结巴,只会说:你……你……,找不出第二字。
眼前之人,若要说最大的差别,就是由黑变白……
在她双眼遭虫翳之前,眼中所见的九龙子,是最合适黑的人。
谁能浑身行头全罩着黑,却仍能蕴含光,耀眼无比?
而此时,那些黑,消失无踪。
披散在绡枕间,白且细长的发,找不出一寸黑丝。
不仅发,连眉、肤、唇……脸色,亦然。
她虽推动辨视色彩的能力,但九龙子的白,连虫翳也遮蔽不了。
你还要看着我发呆多久?!九龙子忍不住斥她。
……你真的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不就这模样了。他睨她,活似她问了多蠢的话。
也不好在他面前直言,他看起来……很糟,她只能盛了碗粥,稍稍吹凉,再递给他。
……要我喂你吗?她纯粹好意。
九龙子脸一臊,不用!我又不是孩子!搁小几上头,我自己吃。
她照着办,摆上小几,而他,正在努力握牢汤匙,她忍住上前帮忙的念头,让他自己舀入第一口粥。
我八哥人呢?他吃得很慢,每口咀嚼都很费力。
他说有事要与五龙子相商,让我先来,他随后便到。
找五哥呀……不难猜到八哥用意为何,尤其,听完她略提了虫翳这玩意儿,连他都想到了那招,八哥不可能想不到。
霸下双眼复原一事,城内上下皆知,他未多言其他,只说了是无双替他受罪,让众人对无双添了几分敬意及谢意。
你好像知道……他与五龙子谈些什么?
反正不会是坏事。九龙子又吃了一口,大概觉得累了,搁下汤匙,吁喘几口气。
他闭目的模样,似极倦,似熟睡,她不好吵他,只静坐一旁,想着该不该往房外退?
在无双犹豫间,九龙子的眸缓缓又睁开了,越过无双,往另一端落去。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九龙子声音一出,无双才在惊觉身后有人出现。
是惊讶,也是一点都无须惊讶……她就说嘛,这人,怎可能会迟迟不露面呢?
这一回,她走得干脆,不当碍眼人,退出楼阁。
离开前,她意思意思喊了声惊蛰叔叔,没等那人回应,也知道那人根本不会回应她,便迳自步出房门。
房人,短暂沉默,由一声冷笑打破。
滚至惊蛰喉间,不是心疼,更没有怜悯,只有悦乐。
他们若知道,你变成这副模样,全拜我所赐,恐怕不会轻易放我进来。惊蛰一步一步,往床畔走去。
背光的身影,无比巨大,笼罩了一身雪白的九龙子傲然仰首,给了他一个假笑,牙咬得死紧。
我八个哥哥,正好将你大卸八块。
可惜……惊蛰的食指,轻轻地滑过九龙子白瓷般的脸颊,像抚着最细腻的丝绸,动作谨慎、温柔,怕一使劲便给碰坏了,迟了,卸了我,也救不回你,你只能等死。
一切,都太迟了,惊蛰太有耐心,这出戏,做足了百年,也等足了百年。
死也不想让你如愿——
那你就挣扎呀,太过温驯的话,我的乐趣不也少了许多?
九龙子很想顶嘴,可是又太疲累,连大喘几口气都十分耗费体力,索性扭过头去,不瞧他半眼,惊蛰往他床边一坐,他超想把他骂走,却累得打算先睡一觉,补足精神,醒了再来骂……
屋人几句对话,惊心动魄,出了房内的无双自是错过了。
她下了楼梯,本想在附近寻个位置,等待霸下来接,转念又想,不如由她去找霸下吧,留在九龙子屋外,也不知会不会听见……呃,不该听见的声响。
好,我去接霸下吧。
她带着雀跃,旋身往五龙子那儿去,反正两地不远。
两旁海景虽只有灰色,倒不影响她心境,一想到这段路的远端,有着霸下在,脚步也轻盈了几分。
尚未抵达五龙子楼宅,便见霸下与五龙子一同步出的身影。
……那便有劳五哥了。
霸下面带歉意,频回首,轻颔。
小事一桩,交给我吧,五哥办事,你放心,定让你满意。五龙子衔笑,不见任何为难,仿佛老八所提之事,无比稀松平常。
谢谢五哥。
去吧,人家来了呢。五龙子一口轻烟,吁向了她这儿。
霸下抬眸,两人视线对上,微笑在彼此脸上绽开,甜丝丝的。
霸下向五龙子辞别,交换了心知肚明的目光后,他便牵起无双的手,悠哉地并肩漫步,走向斑瓓藻园。
不知名的藻物,点点萤绿,遭人误触,萤绿转橘红,轰然如火树银花,下一瞬,橘红又成了宝蓝,色彩变化之剧,目不睱给。
但在无双眼中,只是一点又一点的灰,没引发半回赞叹。
你心情很好耶。刚去见五龙子前,还没见他这般笑着,眉宇间淡淡的阴霾,尽数挥散了,与五龙子说了开心的事?
算不上是开心之事,不过,结果是开心的。他说得模糊不清。
打啥哑谜呀?她有听没有懂。
你先前说,收到来自图江城的家书?
家书吗?……如果那也算是的话。她扯唇一笑。
信上提了什么?
回复我许久之前,送回去的那封书信——我不回图江城的那封,里头就三个字,随便你。老实说,她一点都不意外,瞧进眼里也不生波澜。
也不好真的不回去,逢年过节,我仍是陪你回去走走,瞧瞧。
你还敢去图江城哦?他敢,她还挺不愿带他去的哪,不想将他摆进……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当心些就好,咱们自备茶水和三餐。霸下朝她眨了眨眼,她笑了,原来他也精明的嘛。
他挽着她,伫足在藻绿花红之间,他并无立即离去之意,她想,他有赏景的好雅兴,自然也乐于陪伴他。
就算满园子的彩藻,进了她的眼,不过是几抹浓浅的灰,她亦不觉得黯淡。
对了,方才惊蛰叔来了,去瞧小九了,我就说嘛,他不可能不来,连买碗粥那那么殷勤了……
总觉得惊蛰叔的眼神,有些噬人。
我没敢多留……要是走得太迟,说不定,会瞧见惊蛰叔扑过去——
粥铺子下个月要搬进店面了,扩大经营。
天南,地北,聊着,说都会,闲话着。
她看见他微微笑着,偶尔应声,偶尔点头,偶尔,摸摸她的头发。
怎么有些痛……
眼眶蓦地酸软,一阵刺痛让无双出自本能闭眸。
以为是沙子跑进了眼底,她胡乱伸手去抹,双手却被霸下握住,眼里痛意还在,她无法张开眼,两道泪水泉源源不绝涌出了眼缝。
想哭的念头,没有,泪水却无法静止。
痛意仿遭泪水带走,每流一下颗,紧揪的不适便减少一分。
泪水带走的,何止不适而已。
当她终于能睁开双牟,望向霸下之际,胧有视线,灰霾正在打转,眨了眨眼,泪珠掉下,那层薄薄的灰霾,也随着泪水淌下脸颊。
霸下闪着碧光的眸,正柔软地回视她。
不只他的眼,他被萤藻光芒照得辉亮的发、衣上,浅浅月牙的暖色……在泪水渐歇后,变得加倍清晰。
颜色……她蠕着唇,却难以言喻,伸手去摸他的脸。
这不是泪……是虫翳,虫翳化成了泪,脱离她的眼。
是三娘她……
霸下将她抱进怀中,放轻了嗓音,在她耳边道:我请托我五哥,用言灵送她一程,让她在睡梦中安详去了。
距离无双转移虫翳,也已有两三个月。
虽然,无双倾向于等待,不愿对三娘出手,要由时间带走三娘的性命,这段时日内,三娘病重的消息,早在图江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三娘拖着没死,只因新妾不愿她太快解脱,非要留她一口气,继续折磨……
与其这般,不如全了三娘心意,也顺遂了霸下的希望。
原来……无双哽咽,喃了这两字,便没了声音。
虫翳化泪,似乎为了失去其主,悲伤难过,涌流不止。
便她却不,她开心、喜悦,近乎想狂乐大叫。
末了,也只逸了声呜咽,抱住霸下的颈,一阵胡乱的亲吻,是激动、是狂欢、是分享,也是想藉此证明一切全属真实……
霸下被印了满脸口水,沉沉一笑,双掌托牢她的粉腮,教她如何的吻,才能解渴……
双双身影,叠在葱葱藻阴间,久久,不愿分离。
风雨过后,天清新霁,海中的绮丽,色彩缤纷。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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