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央帝端坐于龙椅之上,端看着一副小轴,有一丝柔软流转在那双飞扬的眉梢之上,却不真切。“宝儿,几时回来的?”
“回皇上的话,回来一会儿了。”宝儿蔫蔫地答,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儿。
雍央帝抬眼扫她一眼,“过来。”
宝儿挪动脚步,来到雍央帝身侧,眼睛不离鞋尖儿。
“噗嗤。”一声,显是憋笑失败,紧接着就是爽朗的大笑,这一笑开来就越发停不下来。雍央帝好半天才止住笑,“又成了核桃眼了!这铁头怎么专门惹朕的宝儿伤心呢?”
宝儿嘟着嘴将头垂得更低,喃喃道:“奴婢才没有为他伤心。那家伙多得意啊?不但升了官,而且不久就能和弟兄们重聚。奴婢是哭自己。”她也不抬头,只自顾自地往下说:“奴婢怎么就是个女人呢?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上阵杀敌。弟兄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奴婢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雍央帝放下手中的小轴,微笑地看着她,“宝儿想上阵杀敌?”
她迅速地抬起头,重重地点头,“奴婢想,非常想。只不过……”转瞬间,核桃眼里的光芒已黯淡了下去。
“什么?”他睨着她,有什么闪烁在他犀利睿智的鹰眸之中。
宝儿摇摇头,叹息道:“奴婢只是空有一把子力气而已,又是女人……”
“宝儿,我大幽朝自太祖开国,多的是巾帼英雄!黄花坞之役,女将萧玉,以三千轻骑大败忽捷珲金汗,镇守边关三十年,忽捷三十年未敢扰我边界。经海关大战,张清女奇谋退敌。不说远的,就在本朝宝儿可知道西宁大营里就有位女军师——邵芸。她也是屡立战功的女子。我大幽招兵从不限制男女,宝儿怎么有此感慨?”
宝儿再次重重地摇头,道:“奴婢在官籍,不允许从军。”
雍央帝这时才恍然,大幽朝法定,官籍女子不得从军。“朕怎么给忘了呢!不过,若这是宝儿的愿望,朕……助你。”鹰眸中一片晴明,如火炬般燃着一言九鼎的坚定。
宝儿震惊地张大嘴巴,“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奴婢谢主隆恩!”头,重重地叩下。“咚”地一声,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狂喜再难控制,一下子全涌上来,热烘烘火辣辣涌上眼眶,一大滴水珠儿就这样“吧嗒”一声掉下来,砸在青色石板之上,晕出一个美妙的圆点儿。“奴婢谢主隆恩!”她匍匐在地,笑花儿一样不可抑制地扬起,止也止不住。
“这丫头,朕的话……可还没说完,怎么就谢恩。”雍央帝故意板起脸,垂下眼帘,仅用眼底的一道缝隙淡淡睨着她。
宝儿“忽”地抬起头,“皇上!”她不敢置信地大声道,满脸明晃晃的质问,怎么能这样!您可是皇上啊!
“哈哈哈哈哈……”看她精彩的脸部表情,雍央帝就心情大好,“这才是生龙活虎的宝儿嘛!好!要朕为你破例,就要拿出本事来,让所有的人信服。”
宝儿的眉毛纠结成一团纳闷的疙瘩,“本事?”
“对,本事。”雍央帝郑重地点头。
宝儿只觉得他的笑莫测高深,就如高高浮在云端上的神明,凡夫俗子如她勘不破、无从猜、不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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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李贵妃的生辰,两大喜事在即,喜庆的气氛越来越浓郁,整个皇城都被浓浓的喜气所笼罩。所有的人都在紧张而兴奋地忙碌,宝儿也不例外。只不过,她的忙碌不是因为喜事,而是为了“本事”。
从“文渊阁”出来,清冽的梅香就扑面而来。她抬起头,看着灿然枝头红色喜人的梅朵,心头不由得泛过一阵喜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境舒畅,所以眼中的万物也都变得鲜活可爱起来。明明是肃杀冷凝的冬末,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万物凋零的苍凉,反而越发觉得春天近了,心情雀跃轻快,时常不知不觉的就笑起来。
几乎是蹦跳着下了台阶,宝儿踏着雪,走近一株矮小的梅树。它栽植在最靠近甬道的地方,个子比较旁边的梅树要小一大截,但花繁枝劲,挺拔清丽。
宝儿靠近它,低头去嗅枝头新开的那簇火焰般的花朵,幽幽冷香直沁心脾。唇角又不可抑制的上扬,为它坚强倔强的吐蕊,也为它不屈不挠的品格。自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就注意到了它,于是问了这里的执事太监严静诚。他告诉她,原在此处的梅树枯了,所以从别处将它移了来。它的树龄小,所以个子、枝叶都不如其他梅树壮大。刚到这里的第一年,它蔫蔫的,几乎死去。可是到了第三年,居然吐出了几朵花来。现在,它年年吐蕊,一年比一年茁壮繁盛。
宝儿看着它,就如看到自己一样。同样是不属于这一方土地,却不得不在这方土地上生根。既然已经生根,那么,就没有不茁壮的道理。所以,她会像它一样,努力的、坚强的活下去,并且要活出精彩来!
“宝儿姑娘好雅兴。”淡淡的,好似带着晨露清冷沁凉气息的声音自旁响起。
不用回头,她就已知道是谁。暗恼无声,扰人。不是说方大人要再过半个时辰才会过来吗?害得她书只看到一半,就必须离开。她已经很小心,尽量挑选时间过来,尽量避开与他碰面,为什么还会遇上呢?
宝儿转过身,福身参拜,道:“奴婢拜见方大人。”眼观鼻、鼻问心、心如水,宝儿垂首静立,等待他放行。
深黑色的厚底靴踏在雪上,一袭天青色锦袍忠实的勾勒出健硕却不张扬的线条,月白色的领口慰贴地环绕在微隆的喉口,线条略一起伏,那张润泽的唇就抿紧了。冠玉般的面庞沉如水,狭长微扬的凤眼翻涌过一丝恼意,转而也已淡如水。
“最近很少见到你。”不论是皇上的身边,还是“其他地方”。
“方大人找奴婢有事?”宝儿问。她不信,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打量着她,她还是穿着惯常的那件斗篷,半新不旧的的裙脚沾着雪,靴子面上没有花哨的图案,是最平常的鸭蛋青色。一把乌缎子似的发绾着脑后,简简单单的髻,插了两只银钗,随性无奇。圆润粉嫩的耳垂儿上带着一对儿小巧的耳坠子,不值钱的碎玉毫无光泽可言。就是这样,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得足以令人过目即忘,见过多少面也记不住。“有事。”他干脆地说,今日他若不是故意安排,恐怕又要让她给溜掉。
她飞快地抬眼,毫无意外地,就撞进那双乍看温润如水,实则深如幽渊的凤眸里。眉心聚拢,挤得那点胭脂仿欲滴落。他要干什么!“方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奴婢自当竭力。”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他旋身走在前面,阳光洒落,为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一轮浅金色的光晕。莫名的,柔和就这样漾开来,仿佛是从他的骨子里溢出来的一般。莫名的,鼻息间就闯入一阵清芳,是那雨后竹林中特有的芬芳。她无法分辨清楚,究竟是阳光迷离的双眼,还是真的看到了柔和揉粹在流光中缓缓的流淌的样子。她无法分辨清楚,究竟是风缠绕了他的味道,还是,那只是鼻子的错觉。
宝儿无声叹息,如果,这世上真有一种人,无论如何都让人不忍去生厌。那么,一定是他!
“文渊阁”后是“藏书院”,一并排七栋楼阁,用于存放、珍藏各类典籍,未得上谕闲人不得入内。所以,这一路行来,都没有碰到闲杂之人。而方天昭轻车熟路,如入自家花园一般,带着宝儿来到最靠后的“搠星楼”。
“搠星楼”专门用于收藏天文类典籍。共三层,一层藏书一千卷,二层藏书一千三百卷,顶层藏书五百卷。
顶层,林立的书架之后,是一方宽敞的半室。两张桌、四张椅置于窗前,阳光透窗洒落在悬挂着各式毛笔的笔架之上,明媚的光柱里有尘埃快乐缠绕的身影。一壶茶,冒着袅袅的热气,散发出与书香呼应的清淡香气。
有人在他们来之前,准备好了一切,又避开了。
“坐。”方天昭示意宝儿。
宝儿道:“奴婢不敢。方大人,有事请吩咐吧!”来痛快的吧!她的眼睛里冷冷地写着。
他看着她,如墨的凤瞳漾起一阵微澜,似微笑、似轻嘲、似质疑、又似询问。“还有你不敢的事情吗?”
“有啊!奴婢不敢见方大人。”流波一转,墨色瞳仁里荡开亦真亦假的戏谑。
有那么一瞬,方天昭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但在看到她坦荡无伪的笑容之后,又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虽然,他根本不信她的坦荡。只是,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唇边就那么自然的漾开了笑容,无论如何,每次见她,都有趣。“噢?可是不凑巧,在下却是一直在苦苦寻找机会,好向姑娘当面道谢。”
宝儿未置可否地扬起了扬英气的眉毛,眨巴着墨色沉漾的眸子看他。苦苦找机会?难道今天的碰面不是意外。你小子究竟想干嘛!
方天昭端起茶碗,不急不忙地用碗盖儿潎着茶沫子,“你的武功路数很奇特,未请教尊师是哪位?”
“大人抬举了,奴婢哪有什么师傅,不过是情急之下的乱招而已。”宝儿望着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藏掖。清亮亮一双眼,清澈见底。
他从袅袅的雾气后抬起眼,“何必相瞒?”竟似无奈的叹息,却又轻得只是自语。
听了这话,宝儿忽觉好笑。“方大人,奴婢不明白,您要谢什么?也不明白您说的瞒了什么。奴……”本来预备了一大串的话,消失在喉咙里。她大张着的嘴,僵在那里,仿佛舌头被剪了。原本冷定无波的眼,盛满震惊、质疑、难以相信。一切只因为冲击来得太猛烈、太措手不及,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掩藏真实的情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