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曲见状对陪同他参观海汉军官问道:“虽然进入福山县的官道不多,但要是这些难民绕过关卡从其他地方进入福山县又当如何?”
那名军官应道:“未经允许就进入福山县的流民在本地不会得到任何来自我方的救助,而且一旦被发现,我们就会直接对其实施抓捕,届时这些人也无法再得到正常的安置待遇。”
黄曲道:“话虽如此,但应该也还是无法杜绝有人尝试用这类方法进入福山县吧?”
军官坦承道:“的确如黄大人所说,虽然我们会尽可能告知难民不要尝试自行进入福山县,但总会有一些人抱着侥幸心理想试试看。他们终究对我国提供的救助措施还缺乏信任,这也是我们请黄大人出面帮忙的原因之一。”
黄曲心想要是早知道海汉人对难民的流入有如此严格的管控,自己又何必跟着张普成这么折腾一出,这一个多月里在芝罘岛一进一出,就已经欠下海汉人两次人情,还得厚着脸皮求人家给一个反悔的机会。黄曲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至于这些难民的遭遇和去向,他也并不是很在意,只要福山县不乱,这些难民最后去了哪里都无所谓。
至于海汉人为什么要收容这些难民并将他们运到海外安置,黄曲其实大致也能想到,但他早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如今保住自己的饭碗才是最重要的事。再说海汉要做的事情,连朝廷都阻止不了,又岂是他一个小小把总能干涉的。
黄曲看了一阵,大致已经看懂了海汉军在关卡这里的操作流程,便主动问道:“那在下可以帮上什么忙?”
黄曲所能做的事情,自然便是在这里扮演一个替海汉摇旗呐喊的傀儡角色。海汉这边甚至还特地为他安排了一队明军装扮的士兵替他撑场面,这些人当然并不是真正的明军,而是马家庄的民团,所听命的对象当然不会是黄曲。不过有了这样一队明军往关卡处一站,然后照本宣科地执行海汉制定的难民准入规定,果然现场质疑的声音就小了很多。
绝大多数难民都认为福山县仍是大明的领地,所以很多人对于海汉军在这里设卡阻挡他们进入福山县的措施不太能接受,但如今换作了明军来执行这个措施,民众的接受度显然就要高得多了。
这对于海汉来说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也能让难民进入福山县并接受安置的过程变得更为顺畅。黄曲虽然在海汉人面前唯唯诺诺,但对付这些普通民众却是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下令从堵在关卡外的人群中抓了几个刺儿头出来,按在地上各赏了二十记马鞭,打得这些人叫苦不迭,场面顿时就清静了许多。
“对付这些人不能光讲道理,这该动手还是得动手,很多人只服这样的管教方式,只要不定时抓一些人出来杀鸡儆猴就行了。”黄曲见动手之后有了明显的成效,也忍不住替自己吹嘘起来。
黄曲的手段虽然有些偏激,但在当下这种环境中的确是能起到不错的效果。乱世之中有太多人为了存活下去可以放弃做人的底限,如果没有一些强力手段对难民加以限制和警告,那的确很容易会生出乱子。海汉毕竟是外来者,在福山县虽然具有比较强的控制力,但对外来难民的影响力就远远不如黄曲的身份有用了。他代表大明官府对这些难民施加惩戒手段,基本上没什么人敢于反抗,效果的确是更为明显。
相较于近乎无序状态的官道关卡,设置在福山县内的难民营显然要有秩序得多。按照海汉民政部门所制定的方案,每个难民营的接收人数上限在五百人左右,以免单个难民营规模过大而出现失控的情况。
而距离马家庄比较近的几个难民营都是早年兴建,房舍和生活设施都较为齐全,如果不是外围有专门搭建的篱笆墙与外界隔开,大概也很难想到这地方是接收难民的机构。
当然像这样环境条件较好一点的难民营,自然不会一视同仁地接收所有难民,能被送到这里暂住下来的难民大多都经过了初步的筛选,属于条件比较好的民众,比如读书人、匠人,或是有一定身家的小商人小地主等等。这些人虽然无法像甄朗之流那样住进本地的客栈,但却是海汉想要争取的优质移民对象,那自然是要给他们提供稍好一些的暂住条件。
张普成视察移民营的第一站便是这样的一处所在,当年刘尚还在福山县当宣传干事的时候,便曾在这个难民营工作过一段时间,所以由他来担当向导,给张普成介绍这里的情况,简直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张大人请看,这处难民营的营房都是早年修葺,全是按照海汉军营房的标准来设计建造,平均每间营房可容纳二十人左右。”刘尚一边带路一边向张普成介绍这处难民营的情况:“如今在这里住下的人员,已经是今年以来的第三批了。”
前两批难民去哪里了,刘尚没有明说,但张普成却已经想到了答案。既然有资格入住环境较好的难民营,那么这些人肯定也是被海汉优先吸纳的移民了,应该已经在前些日子搭乘帆船离开了山东。
张普成知道这些人出去之后,应该就很难再有回来的机会了,即便是能回到山东,大概也不再是明人的身份了。就如这刘尚一样,虽然出身大明,但如今却已经做了海汉国的官,身份自然也就不再属于大明国民了。
张普成意识到,海汉在大举吸纳难民的同时,他们也在对难民群体进行细分,将高价值的人群筛选出来提供更好的待遇,并且会以更快的速度安排他们离开大明。这些优质人口被迫变成了海汉国民,两国的实力也会在这种特殊环境下发生此消彼长的变化。张普成甚至在想,名不见经传的海汉国能在南方迅速崛起,或许便是得益于这种趴在大明身上吸血的手段。
当然了,腹诽归腹诽,这种想法肯定不能在海汉官员面前宣之于口,不但如此,他还得顺着刘尚的话头,不时夸上几句,赞扬海汉出钱出力拯救处于饥寒交迫中的山东难民。
刘尚是何等人物,这些恭维话听在耳中仍是丝毫不为所动,他很清楚上司给张普成这些人第二次机会的原因是什么,如果这些地方官员不能在处理难民危机的过程中为海汉出力,那他们对海汉来说就没有什么实际价值可言了。这里的情况已经介绍得差不多,是时候该轮到他出力干活了。
刘尚道:“张大人,这个难民营中安置的民众相对来说比较通情达理,也能够体谅官府的种种难处,如果你能出面给这些民众讲讲道理,劝说他们接受我国的安排,或许他们会很乐意接受你给出的建议。”
这些难民是不是乐意接受张普成的建议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海汉要让这些人明白,他们已经不可能指望大明官府会给予救助,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只有接受海汉安排离开山东到海外定居这一条路可走。
张普成连忙应道:“本官来此便是为了这事,还请刘大人代为安排一下。”
刘尚点点头,对张普成的态度还是比较满意,当下命人通知难民营中的民众集合。又让人去推了一辆四轮平板车过来,好让张普成讲话的时候站得高些,难民们也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不多时几百名难民集合完毕,刘尚先站上了板车,将铁皮喇叭举到面前,对众人说道:“各位乡亲父老,今日本县的张知县来这里探望大家,顺便也给大家说一说接下来的安排,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待会儿张知县都会说到,所以一定要认真听,别走神!”
刘尚几句话讲完,便从板车下来,将铁皮喇叭递给了张普成:“用这个,声音大一些!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
张普成双手接过铁皮喇叭,然后爬上板车,脑子里却是在想什么是该说的,什么又是不该说的。
“各位乡亲,本官乃是福山县知县张普成,各位目前所在的地方,便是本官的辖区了。”张普成心神稍定之后,便开始了自己的演说。
“说来惭愧,此次山东遭遇战乱,无数黎民百姓被迫背井离乡逃避战乱,我福山县却因为物产贫瘠,实在没什么能出力的地方。而且以这里的一县之地,也很难救助数以万计的难民。所以本官不得不求助于海汉国,请他们出手救助百姓。但海汉国远离山东,他们从南方运来山东的物资也还是难以救下如此之多的人,所以只能安排一部分人乘船前往海汉国所辖之地定居,这样才能保证受到救助的人都能好好活下来。”
“海汉国虽然全力相救,但最终能够救下多少人,还是得看各位是否愿意配合海汉的安排。本官知道要让各位离开山东远赴海外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但若是不走,等涌入本县的难民越来越多,终有一日会超出本县的承受能力,到时候就算想走也走不了。各位一路逃难来到福山县,所为的当然就是要活下去,本官可以坦率地告诉各位,接受海汉的安排前往海外定居,就是保证各位能好好活下去的最佳选择!”
张普成弄不明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所以也就很谨慎地采取了跟海汉类似的宣传口径,劝告这些难民接受移民的安排。
事实上不管他们主观意愿如何,之后都会被安排装船运走,不过如果张普成的演说能够降低他们对移民的抵触情绪,那也不算白忙活了。
这些难民到达福山县之后还是第一次看到本地官员出面,自然也很在意官府的态度,指望官府能够给出其他的选择。但张普成的演说显然打破了他们的期望,明言本地官府已经无力救助难民,只能将此事交给海汉来负责。而前往海外定居,似乎也是目前留给他们的唯一一条生路了。
刘尚见张普成演说已告一段落,便接过话头大声说道:“各位如果对目前的状况还有什么疑问,也可以举手示意,待张大人选中后便可提问。”
话音一落,顿时便有数人举手,刘尚朝张普成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按照自己所说进行操作。张普成心道海汉人果然门道多,还要用这种手段来打消难民的疑虑,看来真是要将自己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了。
当下张普成便随意点了一人,那人大声问道:“敢问知县老爷,这赈济难民之事全都交给了海汉国,难道朝廷就不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了吗?”
这问题无疑极为犀利,张普成道:“朝廷怎会不管百姓死活,只是目前山东战事未平,朝廷的精力都要放在抗击清军上,无法兼顾赈济难民,所以才会托付给海汉来负责此事。各位,海汉国所提供的救助措施,其实跟朝廷并无差别,只是需将各位先送到海外定居而已。等今后局势太平了,各位还是可以设法再回来的。”
张普成这话就已经是在连哄带骗了,远赴海汉的移民的确在日后还有回来的机会,但也只是极少数人才有这样的条件,并非任何人想回来就能回来。不过他身为官府中人,当众作出这样的表态,倒是没什么人会去质疑他这话的真实性。
他这个表态的确立刻就打消了一些人的疑虑,很多人不想接受海汉的移民安排,就是担心走了之后再无重返故土的机会,但既然这知县大人拍胸脯说以后还能回来,那似乎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