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海盗攻打儋州,拥有完整城防的儋州城竟然在半日内就陷落,这件事在本地民众看来本身就很诡异,而海汉民团夺回儋州之后就揭示了这个谜底——儋州内外不少人与海盗勾结,在海盗来袭时里应外合卖了儋州城。
那段时间海汉民团在儋州抓捕的“内奸”数以百计,虽说最终并没有杀得人头滚滚,但的确有不少人被这事牵连进去,举家发配南洋——据说是送去海汉人在南洋开辟的新港口当苦力,虽然能保住性命,但家产却是全都被抄没了。
经过那段时期之后,儋州本地人可就对“勾结海盗作乱”这个罪名十分敏感了。但凡是跟这个罪名有所沾染的人,几乎都很快被清除出了儋州。而张新在今天这个场合公开指责忠明书院山长黄子星跟海盗有勾结,旁观者顾不上分辨真假,第一反应就是要跟黄子星保持距离,撇开关系。而黄子星平时就特立独行,不愿与其他跟海汉合作的书院为伍,此时也并没有人主动站出来为他说话。
此时有人过来在王汤姆耳边低语了几句。王汤姆点点头,大声宣布道:“各位,楼下并没有失火,所有试图作乱的匪徒,也已经全部被制服。这便当着各位的面,看看这些匪徒都是些什么货色!”
原本还因为楼下失火而惴惴不安的宾客们,这下子也都镇静下来了。稍有眼色的人此时都已经看出来,海汉人今天弄这个场面并不是恰逢其会,而是早有准备,借着这个场合要收拾某些人了。虽然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在场大多数人心中都存着看热闹的想法了。
王汤姆打个响指吩咐道:“把涉事的犯人带上来!”
很快楼梯口一阵响动,穿着灰色军装的海汉民团士兵像拖死狗一样,将五花大绑的犯人逐个拖了上来。这些人有些被破布塞住了嘴,有的却是已经受了伤,拖上楼的时候身下的血迹在楼板上拉出长长的痕迹,嘴里还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最后被拖上来的几人似乎已经断了气,拖着他们的民兵往楼板上重重地一掼,也没有任何的反应。随后民兵又用酒楼盛菜的大托盘装了一大盘的短刀、匕首上来,然后是一堆油布和火柴。
“根据我们的调查得知,忠明书院负责人黄子星,从去年开始就策划对儋州的地方官府机构进行袭击,刺杀官府要人,以配合南海海盗再次攻打儋州。”王汤姆指向躺在地板上的犯人道:“这些人当中,有好几位都是忠明书院的人吧?黄子星,你可不要告诉大家,你不认识他们。”
黄子星自然早就认出了自家书院的人,但此时哪里还敢承认,只能一直矢口否认下去:“虽有我书院的人,但老夫也并不知道他们会做这等目无法纪之事,此事实与老夫无干!”
王汤姆冷哼道:“你以为卖了这些学生,你就能保住自己?你也不想想,我们是怎么查到你的底细!传人证上来!”
张千智施施然地出现在楼梯口,先朝主桌这边鞠了一躬,又朝着目瞪口呆的黄子星拱了拱手,然后才开口自我介绍道:“在下张千智,供职于海汉安全部,专门负责调查琼州民间与海盗勾结犯罪的案件。一个月之前,本人自称是从雷州游学来的读书人,去忠明书院报名当了学生,在此期间查明了嫌犯黄子星等人意欲刺杀本地官员,并且勾结海盗余孽作了相应的准备。在下与书院中另外五人接到了黄子星的派遣,今天负责在这酒楼里纵火制造混乱,为其他刺客行刺严大人、张主任等要人创造机会。至于之后的事情,大家现在都已经知道了。”
在场的宾客都是一阵哗然,虽然他们也不尽然都愿意接受儋州的现状,但也根本不会采用这种武力手段来对抗官府。更何况黄子星这家伙并不是为了推翻海汉在本地的统治,而是要勾结海盗祸害本地,这俨然就已经站在了公众利益的对立面了。
“黄子星,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王汤姆望向黄子星问道,脸上表情全是嘲讽意味。
黄子星抬手指向张千智,却是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你……你们……”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黄山长,你做的这些勾当,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我们早在去年就已经在监视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拿到你作恶的真凭实据而已。”张千智一脸平静地说道:“看你一介读书人,居然为了私利勾结海盗祸害乡里,这书上写的大道理,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黄子星险些就是一口老血喷出来,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主动登门投师的游学书生,竟然也是海汉人的走狗,而且人家来忠明书院的目的,就是要来布置圈套的,否则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信口雌黄,指控忠明书院与海盗勾结,明明就在今早,他才刚刚见过了朝廷的赵大人。
张千智只字不提这中间有大明官员参与,很显然是海汉从一开始就存了陷害罪名的打算,而黄子星如果现在要供出这其实是由大明官员组织的行动,恐怕根本就难以服从——毕竟他现在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证明有所谓大明官员参与其中,海汉人就算抓住了赵野,大概也不会承认这个人的存在。
黄子星知道自己这下是掉进坑里,而且后果会相当严重,但眼下并不是没有保命的机会,在场的人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把他从坑里拉出来。黄子星满怀希望地望向了主桌,如今唯一能保他的人就坐在那里,只要对方愿意出手,他相信至少还能有从这件事当中脱身的机会。
“严大人,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仿佛是感受到了黄子星求救的目光,张新故意向严明君发起了提问。
严明君此时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从王汤姆宣布匪徒全部被抓获的时候,他先前那点妄想就抛到九霄云外了,而剩下来的心思,就是怎么能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干净不受牵连。张新先前已经跟他打过招呼,只要态度上配合一点,就保他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儋州完成任期。但这个态度上要怎么个配合法,他在此之前却是全无头绪。
直到张新向他提出了问题,严明君才突然恍然大悟——海汉人早就给自己架好了梯子,要想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推托干净,那就只能把黄子星这个倒霉鬼当垫脚石踩下去了!
严明君缓缓地站起身来,干咳两声清清喉咙,这才开口道:“本官到任这一月以来,所见儋州景象一片平和,海汉各位的功劳应当是最大的。本官也在想着近期就向朝廷上书,为各位表功请赏,但没想到儋州居然还有暗流涌动,有此等贼人作乱之心不死,竟然妄想在这场合刺杀朝廷官员,扰乱儋州秩序……”
严明君说到这里便听到“噗通”一声,循声侧头望过去,却是那黄子星已经绝望地晕倒在地。当下便有两名民兵过去,直接抓住他两条腿,倒着拖到楼梯口,与那些抓获的人犯摆在一起。
严明君干咳一声继续说道:“对于这些目无法纪之徒,本官认为海汉各位的处理方式极为得当,对待这些作乱的贼人,就应当从严从快处理!本官来儋州赴任之前,便已经得到两广总督王大人授命,可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以本官之见,查实罪名之后,就当尽快处斩,以决儋州匪患!”
严明君为了自己能够脱身,也顾不得什么法律制度了。按照大明律,判处死刑原则上是要通过刑部审定、都察院参核、大理寺审允,最后三法司会奏皇帝核准,皇帝在名单上画了圈圈之后,才将批文发回地方,进行所谓的秋后处斩。当然地方上也有一定事急从权的空间,比如剿匪之类的,总不可能全部活捉,审完之后养在牢里等朝廷批准再杀。再说海汉民团“收复”琼北的时候,可也是以剿匪的名义杀了不少人,而这个过程并没有经过什么公开的审判。
严明君的回答显然令张新十分满意,点点了头道:“严大人是儋州的父母官,既然大人都已经表明了态度,那我们就照此办理好了。这个案子就暂时交由安全部进行审理,结束之后在城中各处贴发安民告示,该处决的人犯,到时候就一起处决了。严大人,你认为怎么样?”
严明君应道:“张主任言之有理,既然此案是海汉这边查办,那对于案情也比较熟悉,当由贵方办案人员审理才是。本官认为此举无不妥之处,甚好,甚好!”
严明君这下真是把脸皮搓下来放在口袋里了,张新这说法简直就是把儋州官府当了摆设,抓人也就罢了,连审案行刑的活儿也要抢走,这就是根本不给州衙脸面了。然而严明君的确也不敢反驳张新的话,因为他很难确保会不会在下一刻就又跳出来一个所谓的证人,当面指证自己其实是跟黄子星等人沆瀣一气的同党。看着张新一脸笑面虎的神情,严明君实在鼓不起勇气来冒这个险。
“各位,这个案子并未就此了结。”王汤姆再次接过了话头宣布道:“根据我们查办案件的情况来看,上次祸害琼北的海盗余孽并不止今天抓获的这些人,事实上在儋州城内外,还潜伏有不少他们的同党,就等着他们在这里得手之后四面发动,再次拿下儋州。不过大家也不必惊慌,我们对此早就已经有了全面的部署,并且已经查明了他们的位置和身份。在各位刚才享用宴席的时候,海汉民团已经在整个琼北地区多处州县同时展开行动,对这些海盗余孽和地方上的坐探进行全面抓捕。大家尽可放心,只要有海汉民团坐镇儋州,就一定会维护好本地的治安,保证大家都能过上安稳日子!”
“好!王将军说得好!”王汤姆话音刚落,席间便有反应快的人立刻出声应和。
反应稍慢的随即也意识到这可是刷存在拍马屁的好机会,当下阿谀赞叹声四起,在场的一些文人甚至要现场作诗,为海汉的“义举”大唱赞歌。当然也有一些人见已经被人抢了先机,立刻另辟蹊径赶紧也拍起了张新的马屁——王将军不过是临时来儋州这里抓捕海盗的官员,但张主任可是现管,这奉承还是要找对的人才能有好的效果。
不过在此过程中似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朝廷派来儋州坐镇的两名文武官员,连半句夸奖他们的话都没人说。严明君虽然觉得面子有点过不去,但其实心里也能理解这些人的做法——当着海汉人的面,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拍他们的马屁?
张新此事已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下便命人将一干人犯带走,然后让厨房赶紧做菜,重新布席上酒,给刚才受到惊吓的这些本地贵宾们压惊。这个举措自然没人反对,在场的这些人还巴不得宴席时间能长一点,以便能有多一点的机会跟海汉这些大人物套套近乎,说不定张主任看自己顺眼了,今年就能从海汉这边拿个什么紧俏货的代理,一不小心赚个盆满钵满。与数量可观的银子相比,在这种场合说几句软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至于被抓走的黄子星等人,并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失败者就是失败者,只有被扫进历史垃圾堆这一个下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