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节和陈炳昌收获的,倒并不是前国子监祭酒,现礼部侍郎光环往他们两个监生身上的加持,毕竟国子监那种地方,一个前祭酒帮不了他们太大的忙,他们这种一心读书的也并不想大开后门。他们高兴的是交了王衡这个才华横溢的新朋友,尽管两人还不知道王衡就要随着父亲王锡爵一块回乡了。
小北和汪二娘收获的,是朱氏的认同和友谊。尽管朱氏从前长时间在家乡服侍公婆,次女未婚丧夫之后,这才带着儿子上京和丈夫团聚,人生一大半日子都没离开过苏州,而且她年纪可是四十多了,说是友谊大概有点不确切,毕竟两人比朱氏的长女还要年纪小些,要说是情谊才更准确。
而朱氏想到自己的次女守了望门寡,如今却硬是在老家修道,儿子回乡之后便要娶亲,日后这姑嫂相处,若是能像小北和汪二娘一般,那么她也能放心,不知不觉就问了很多家长里短的事情。
至于汪孚林,他的收获是最大的一个。尽管不能说对王锡爵就真的一点芥蒂又或者说提防也没有,毕竟,他家儿子还刚学会爬,哪里就到了能读书能拜师的年纪?但是,王锡爵给他详细梳理了一下都察院-≤长-≤风-≤文-≤学,w↑ww.c⊥fwx.n▼et十三道目前在任的近百名御史,从中挑出了一些没名气但很有特色的人,解释说明得非常透彻。对于他根基尚浅,就算身在都察院,也只能看到履历上那些东西,以及各种闲言碎语乱八卦的他来说,算得上非常重要的帮助。
最重要的是,作为一直窝在翰林院的王锡爵来说,介绍的都是并非南直隶,秉性为人与其截然不同,甚至连见面说话都没有过的人,这无疑并不属于推荐私人,而是资历高的老官僚有识人之明,却还没来得及用人的表现。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觉得王锡爵不当吏部侍郎可惜了……
至于王锡爵上台的那段黑历史,汪孚林已经决定姑且选择性忽略了。毕竟,王锡爵在历史上被野心勃勃的言官推上台抗衡申时行,结果却立刻坚定站在了申时行这一边,看似有点像是用完人就扔的朱翊钧,可谁让那些言官也绝非纯粹的好心,只不过是觉得王锡爵战斗力强,性格刚硬,指望其和申时行两败俱伤之后,自己这些人能趁虚而入,再造一段如同张璁桂萼那般升官犹如坐火箭的辉煌之路?王锡爵那性子,像是肯当人傀儡的吗?
当回到程家胡同汪府门口时,汪孚林看着众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就要进门时,他却突然开口说道:“我要出门一趟,晚饭之前再回来。应节和小陈难得回来,自己好好松乏一下,想出门就出门,想在家就在家。”
见小北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笑了笑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个人办事素来喜欢雷厉风行,不喜欢拖泥带水。”
“那你去吧。”小北虽说还没来得及问,王锡爵究竟对汪孚林说了什么,但她素来信赖汪孚林的判断,当下就笑吟吟地说道,“晚上做广式烧鸭和叉烧,都是早就腌好的,你可早点回来,晚来就不给你留菜了!”
“知道知道。”汪孚林笑着挥了挥手,叫了一个随从跟着,拨转马头就往回走,不消一会儿,两骑人就消失在了胡同口。
看到兄长就这么离开,汪二娘才不安地问道:“嫂子,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小北笑着看了汪二娘一眼,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大哥做事,你还不知道吗?凶险归凶险,可他就是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路来!”
汪孚林眼下当然不是要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他只是去一趟大纱帽胡同张府而已。原本是不用那么急切的,但既然是张居正今天难得休沐,再等下一次还不如他去内阁碰运气来得方便,他就和今天直接杀去王锡爵那里一样,把堂堂首辅府邸当成自己家直接来了。
一样是车轿塞满,一样是人头攒动,一样是不停地有人在门房那边说着各式各样的好话,塞着丰厚无比的门包……但是,大多数在这里等着求见当朝首辅张居正的人,幸运的能够排进今日接见的列表中,不幸的等个十天半个月也难以见到一面。这其中,官位差别一般是个天然的分水岭。
到了督抚这一层,张居正大抵是非常重视的,只要会继续用,那么对方来求见就一定能见到。而若是布政使按察使这一层,就要看官声政绩。
至于再往下分守道分巡道之类,也就是参政参议按察副使按察佥事这种,那就完全凭运气了。
而经历过夺情之事的刺激,张居正如今用人已经很少再有超擢提拔。于是,此时此刻,当看到只带着一个随从的年轻人径直到张府门前,对门房言语了一声后,门房竟是连通报都没有,直接把人让了进去,等着候见的人当中顿时有人发出了埋怨声,但须臾就被旁边的嘲笑直接压了下去。
“刚进京的吧?知道这位进去的是谁吗?都察院广东道掌道御史汪孚林,左都御史陈总宪的得力干将,首辅大人的心腹班底。他把张府就当自己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满京城和他一样待遇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那个就是汪孚林?”
正进门的汪孚林还能听到身后传来自己名字被提到的声音,尽管无奈,但他却没有回头。常来常往张府的他并没有直接去找张居正,而是先问了一个管事张嗣修是否在家,得知其还在翰林院,他方才仿佛熟悉成自然似的问道:“首辅大人眼下可有客?”
既然门上都已经放汪孚林进来了,那管事自然知道只要张居正有空,那么尽管把人往里头带没关系。因此,他当即赔笑说道:“今天来的是王少宰,您不是外人,小的这就亲自去老爷那边问一声。”
“如果王少宰正在和元辅商讨大事,那就不用打扰了,找个地方让我发会呆也行。”
知道汪孚林这是在说笑,那管事也不敢耽误,把汪孚林交给一个亲随,让人先找个小厅伺候这位老爷面前很有脸面的御史茶水,自己一溜烟去了里头通报。到了张居正书房前,他甚至都没说汪孚林跑来究竟什么事,就只听里面张居正开口说道:“绍芳你和世卿素来熟稔,他突然跑来,指不定又有什么幺蛾子,就叫他过来吧。”
听到里头王篆果不其然一口答应,那管事赶紧又急急忙忙跑了回去。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在那小厅坐着的汪孚林刚刚好喝了第一口茶,还没来得及品出好坏,就已经看到了回来的管事。欣然把茶盅往旁边的高几上一放,对那刚送上茶来的小厮点了点头,随手丢了个银角子过去,他就跟着那管事去往张居正的书房。等到了地头时,他当然也没忘了照例打赏,这才打起帘子进了书房。
“这都已经未时过后,快申时了,这种时候来拜访,那可不像你。”
汪孚林行过礼后,见王篆一见面便是打趣,他就笑着说道:“元辅难得休沐,这时候我来拜访,就分明表示绝不蹭饭,王少宰你看我多为元辅着想啊。”
王篆险些给汪孚林这不正经的口气噎死,也就断定了对方来似乎没有什么正事,当下少不得半真半假地说道:“如今你不肯到吏部来给我帮忙,文选司员外郎我就决定再用一阵子,文选司郎中却已经到期要换人了,你难不成是有合适的人向元辅推荐?”
“我只认识都察院那些人,那些多半都是从县令、六部主事一级选用的,除了我这种不走平常路的,大多数监察御史大约对吏部文选司郎中这种位子还是很期冀的,让我推荐,回头没被推荐的人不得掐死我?少宰平日和我开开玩笑可以,在元辅面前,这话可说不得。”
对于汪孚林基本上从来不到自己面前关说人情,游说人事,张居正素来都是相当满意的,此时见他这么说,他莞尔一笑,这才对王篆说道:“你自己说吧,到底挑中了谁?世卿素来就滑头,他是不可能给你推荐人的。绍芳,你应当知道,现任文选司郎中郑汝璧,曾经有很多湖光同乡在我面前告他的状,甚至他还驳过我的回,但我却一直用着他。此次他任满,我打算升他太常少卿,你如果要举荐,那么就举荐一个至少能和郑汝璧一般铁面无私的人。”
王篆虽说真正成为张居正心腹,也就是这不到一年的事,但他深知这位眼睛里不揉沙子,有些人用而不信,有些人信而不用,有些人一面用着,一面对其操守却嗤之以鼻,有些人一面嘉赏,却放在外任,绝对不会提拔到两京任上。所以,张居正一面评判了汪孚林,一面又盛赞了现任郎中郑汝璧,他忍不住瞟了得天独厚的汪孚林一眼,这才沉声说出了一句话。
“如果元辅真要听我推荐,我就斗胆举荐一个人,臧惟一。他之前曾经在吏部稽勋司员外郎任上协理文选司事务,虽说是高新郑公提拔上来的人,但……”
“高肃卿用过的人,我继续提拔得还少吗?”张居正仔细回忆了一下臧唯一这个人,最终一锤定音道,“就是他吧,回头就定下来。”
汪孚林对于这种问题当然不插嘴,眼见定下,他就更加不会多做评议了,毕竟他对臧惟一这么个人根本没啥印象。而王篆见自己的人选最终被采纳,心下松了一口气,又盘桓片刻说了些吏部的事情就起身告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目中文选司郎中的人选绝对不是臧惟一这个铁面无私到连吏部尚书都敢驳回的人,但既然郑汝璧珠玉在前,他也不妨再从吏部班底当中提拔,反正文选司郎中这种六部三大郎的大缺,一年就要换一次,以防选人都出一门。
而且,他直到现在才发现,看汪孚林赖着不走的样子,绝对不是为了纯粹串门而来的。哪怕不是大事,也未必就是小事。
王篆既然告辞了,汪孚林看到张居正的视线转向自己,他就坐直了身体,用非常正经的语气说道:“元辅,今日早上,我和内子还有家中妹妹妹夫等人去造访了礼部侍郎王荆石王公。”
张居正也知道汪孚林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自己家串门的可能性绝对不存在,否则听到张嗣修不在家,汪孚林肯定就主动回去了,哪里会知道自己在见王篆却仍是硬插进来?然而,听到汪孚林今天去拜访王锡爵,还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一块去的,他不禁有些意外。
“你和王锡爵从前有交情?就算住你隔壁的程锦华岳父是许国,许国和王锡爵从前在翰林院也并非一路人,更不至于为你们牵线搭桥。”
“元辅说得没错,本来应当是如此,但内子之前跟着她的闺中密友,也就是程锦华的妻子出门访客,曾经在翰林院何学士的家里见过少宗伯的夫人,一来二去,彼此熟稔也就罢了,却没有想到还攀上了亲。”见张居正顿时面露错愕,汪孚林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内子的母亲和少宗伯的夫人,有点远亲。”
“如若只是单纯的远亲,不至于你今天要兴师动众全家上门吧?和你不熟的人也许就信了,可在我看来,反倒是有些欲盖弥彰。”
“元辅慧如炬。其实是因为,内子的出身……有点麻烦。”
汪孚林这欲言又止的一句话说完,他稍稍一顿,就挑能说的,把小北出身那点情况给大略解说了一遍,尤其是当初小北逃家之后,何东序折辱胡宗宪妻女之事,他更是说得添油加醋,包括自己的父亲汪道蕴和胡宗宪定下儿女婚事却又退了婚事这种乱七八糟的环节也没省略。临到最后,他才无奈地苦笑道:“我总觉得这世上不至于再有人想到当年旧事了,哪曾想那么巧就遇到了一个。”
张居正自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听,一直到此时,他才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么说,王锡爵和你叙了亲?他是要找你当说客吧?难不成还是铁了心想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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