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把将近二十个新进士补充到都察院,张居正很清楚,如此大刀阔斧地割麦子种新苗,若是出现纰漏,定然又会有一批反对者跳出来大肆攻击。他经历过嘉靖朝党争最烈的那段时期,亲眼看到过严嵩对付夏言,徐阶对付严嵩而后又排挤掉高拱,自己更是亲手将曾经视为盟友,也一度千方百计帮忙起复回朝的高拱复又打落尘埃,因此,对于那些冲在党争第一线的科道,他从来都怀着深深的警惕。
只不过,对于陈瓒这个年纪虽大,却很有能力的左都御史同年,他却颇为信任,再加上他也笃定各道掌道御史绝不敢再阳奉阴违,肯定会尽心竭力帮带教导那些试御史,所以他心里还有几分把握。唯一不大放心的,就是此次一口气大换血的广东道了。别说掌道御史汪孚林自己都仅有一年的御史经验,而且那一年不到的时间还都是在广东巡按,就凭广东道那众多事务,如今却是一个准新人带五个新人,就够让人悬心了。
可如果不拿掉广东道的其他人,他怎么可能让汪孚林这样一个年轻资浅的坐上掌道御史的位子?这小子一心想退,他便偏不让其退!
虽说激赏汪孚林的谋略和胆色,可都察院毕竟是个干实事的地方,张居正便嘱托了冯保,让人将都察院中汪孚林初任掌道御史的情形都汇总禀报上来。此时此刻,当他在内阁直房中,听冯保派来那随堂将东厂探子的夹片送上来,低声陈述汪孚林的种种措置,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
“汪侍御新任广东道掌道御史,就一连五天都宿在都察院没回家,从第三天开始更是开始亲自培训五位试御史,不谈纠劾,只从理刑、考成、刷卷、磨勘这四样职司开始,而且还亲自订了简单易懂的刷卷和磨勘条例。又把大明律的书,以及他曾经做过的笔记分给了那五位试御史,让他们去好生研读。如此年轻,而又做事做到这般认真的份上。实在是少见,首辅大人真是眼光独到。”
那随堂深知冯保和张居正始终步调一致,在用人上从不违逆张居正,而之前汪孚林上呈的《平寇志》,张宏好像还紧急征调了人抄录之后。送给了万历皇帝,就连一贯挑剔的李太后,也默许了小皇帝看这种民间演义。这司礼监第一号第二号人物都态度明显,再加上首辅张居正的显然偏向,他乐得说几句好话。当然,另外一大重要的原因是,他也确实没说谎,汪孚林足够兢兢业业。
张居正听完之后,却没有对那随堂说什么,只是顺便让其把今日票拟的几份重要奏疏先带回司礼监给冯保。等人走了之后,他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别说考成法乃是他的万历新政中最核心的条例之一,就是其他三桩,那也是监察御史最重要的职责。可偏偏这年头很多科道言官都把弹劾朝中大员当成了邀名升官的终南捷径,本职工作反而只是敷衍塞责,汪孚林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是烧得大合他心意。
放下这桩惦记的事情,当他又翻开了一本奏疏时,却是眉头大皱。尽管从开国开始,太祖皇帝朱元璋便最为厌恶公文冗长。没有重点,他自从登上内阁首辅之位后,更是极力纠正那些堆砌辞藻无病**的文人习气,这其中。他就对同年兼亲信兵部侍郎汪道昆的文风很是反感——好在汪道昆总算改了,名士习气也收敛了许多——可天底下不知重点的官员还是太多了,看看这贵州按察使的公文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恨恨地将这犹如裹脚布一般的公文丢在案头,张居正刚揉了揉太阳**,就只听外间有中书舍人通传道:“首辅大人,张阁老求见。”
内阁三位阁老当中。张居正和张四维全都姓张,而张居正为首辅,旁人自不会单单称之为张阁老,而张四维不喜旁人称之为三辅,因此在这种私底下的场合,乖觉的中书舍人对吕调阳和张四维的称呼,便是不分先后的吕阁老和张阁老。此时,张居正也没细想,当即吩咐道:“请他进来。”
自从几天前文华殿上和王崇古唇枪舌剑了一场之后,张四维便再也没有踏进过舅舅的私宅,但和张居正的单独见面,这也是第一次。他和高拱私交甚笃,只不过和张居正也一直都维持着良好的关系,这才能在高拱下台之后,又起复回朝,更是被张居正引进了内阁。所以,他踏进这间直房和张居正单独密谈的次数,远远多于吕调阳,可却没有哪次如这一次一般心情沉重,甚至可以说紧张。
因为他难以确定游七的死活,更不知道游七是否曾经供出点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崇古那时候就未雨绸缪,出面全都在前头,几乎没牵扯到他。
所以,在拱手行礼入座之后,张四维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元辅,恕我直言,王鉴川不适合再呆在兵部尚书这个位子上。”
“嗯?”张居正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此话何意?”
见张居正如此反应,张四维便沉声说道:“廉颇老矣,不复往日锐意,而且他对那些科道言官的态度实在是迂腐!更何况,据我所知,他之前因为一己之私,曾和游七私下接洽。”
话音刚落,他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张居正的眼神明显锐利了起来。可这时候已经不容后退,他便稍稍压低了一点声音,面带苦涩地说道:“王鉴川乃是我的舅舅,舅甥至亲,我从前自然也免不了偏帮他。他自恃功高更胜过谭子理,因此一直都期冀兵部尚书之位,对汪南明自然免不了有些敌意,因此祸及汪孚林。游七之前也不知道和汪孚林有什么过节,一来二去,便和他勾搭在了一起……他曾经是我向来尊重的长辈,却没想到如今竟如此堕落!”
张四维说着说着,就干脆深深低下了头,一副羞愧交加的样子。他不能确定自己这种姿态是否能够骗得了张居正,但却很确定,自己的这种表态绝对是张居正欢迎的。因为。兵部尚书这种重要性仅次于吏部尚书,还在户部尚书之上的位子,张居正当然更愿意留给自己的铁杆,而不是资历更老。显然又有别样心思的王崇古。否则,王崇古也不会在把柄很可能落入张居正手中时,让他选择这种壮士断腕的法子。
“此事我知道了。”张居正言简意赅地吐出几个字,停顿了许久之后,这才字斟句酌地说。“我自然是信任你的。”
尽管后一句仿佛有些轻飘飘的,但张四维听在耳中,仔仔细细掰碎了分析,却知道张居正固然未曾全信他一点都没有参与,但至少是认可了他的表态。因此,他接下来便趁热打铁地说道:“此外,我那表弟读书的能耐寻常,这次会试能考中进士,甚至殿试名次还在二甲,却也已经是幸运至极。若能将其外放小县多多历练,日后王家总还能有人支撑家业,还请首辅大人能够允准。”
“我知道了。”
即便张居正的反应依旧显得很冷淡,但张四维在告退离开的时候,却大略能够确定,今天来的目的至少达成了大半。相较于资历深,人望不错的吕调阳,他这样一个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朝中必然几无党羽的三辅,无疑能够令张居正放心得多。可是,一想到此次那惨重的损失。他的心头就犹如滴血一般。
张泰徵和张甲徵都已经通过了乡试,但这一科他们都没有参加会试,一来是因为今科会试大臣家子弟太多,二来则是因为王谦要参加。他们兄弟俩总得回避一下,如此一来,要等着他们入仕给晋党夯实基础,则要再等三年。而一旦舅舅王崇古从兵部尚书的位子上退下来,他简直可以说是光杆阁老了。相形之下,歙党却是稳扎稳打。阵容已经渐渐牢固,而且游七生死不明,户部尚书殷正茂给其送过礼的事情,他甚至都因为之前的教训不好拿出来说!
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人多势众却也有人多势众的坏处,在张居正眼皮子底下结党,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今后情势如何,不妨走着瞧!
内阁直房这一段首辅和三辅的私下密谈,却和之前某些须臾传遍京师的流言不一样,几乎无人得知,汪孚林自然就没有渠道能够得到消息。由于之前那几件事,他已经成了很多人目光关注的焦点,考虑到冯保的东厂以及锦衣卫说不定都会盯一盯自己的动向,他保持着手下的护卫不动,打探消息的任务就都交给了岳母苏夫人。这一天,连续在都察院奋战多日的他就在傍晚时分上了叶家,可到了正房之后,一见叶大炮,他就看到岳父满脸恼怒瞪着自己。
“汪孚林!你还好意思来见我!”
这是哪一出?
汪孚林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苏夫人,却见精明强干的岳母大人对他叹了一口气,随即差遣了身边一个妈妈去外头看着,这才轻声说道:“你伯父今天终究是扛不住老爷一再追问,偷偷把事情实情告诉他了。他从汪家出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在门口还骂了两句,这下子,这场戏倒是演得更真了。”
“还有你,你早从女婿那知道了这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成天长吁短叹,还想着两边说和,给他们伯侄俩当个和事老,当我猴子耍吗!”
叶大炮听了苏夫人这话,气得更厉害了。他狠狠一跺脚,竟然狠狠瞪了苏夫人一眼,继而也不看汪孚林,就这么径直出门去了。
汪孚林顿时尴尬地摸着鼻子,随即就只听苏夫人嗔道:“还不快去追回来?翁婿没有隔夜仇,更何况你们爷俩又不是别人,有什么话说不开的?”
百忙之中,汪孚林也顾不得对苏夫人说什么,立刻转身去追叶大炮,可就这么一小会儿,人竟然已经出了院门!这座小宅子原本是当初汪道昆让人物色,他进京参加会试的时候曾经住过的,后来金榜题名留在京城,索性就自己买了下来,等叶钧耀入京为户部员外郎的时候,就让给了岳父,所以对于这简简单单的结构自然相当了解。他压根没有去叶钧耀的书房浪费时间,直接冲到了门口,果然,一个门房立刻陪笑道:“姑爷,老爷刚刚气冲冲出去!”
叶大炮那是个什么炮仗性子,汪孚林和他在歙县相处了这么久,怎会不明白,此刻见门外小巷竟然已经没人了,头皮发麻的他立刻问道:“知不知道岳父平日里有什么常去的地方?”
“有,有,这小巷东头出去,穿过大街那边有一条小胡同,尽头有一家生意很不好的小酒馆,老爷却说那家的酒地道,常常换了便服过去喝一杯。这会儿老爷穿的就是便服,大约也过去了。”
没想到叶钧耀还有这种爱好,汪孚林不由得想起了也很喜欢微服去吃喝的广东按察使凃渊,苦笑一声便赶了过去。好在正如那门房所说,那家连酒旗都没挂的小酒馆就静静矗立在一条小胡同的尽头,而当他闪进门去时,就只见他那岳父大人正把一碗酒直接倒进嘴里,看都没看他一眼。见此情景,无可奈何的他往四下里一瞧,发现就只叶大炮一个酒客,赶紧三两步抢上前去,在其对面一屁股坐下,顺便把满满一瓮酒给挪到了自己面前。
“你来干什么?”刚刚灌了酒下肚,叶钧耀当然不会立马就醉,但眼神里头却还带着分明的恼意,“反正你也没把我当岳父,管不了我!”
“岳父大人,有什么话回家去说行不行?”汪孚林不得不压低了声音,用讨饶的口气说道,“我承认全都是我的错,您消消气吧。”
“你的错?哼,你什么时候错过,不过是怕我给你添麻烦而已!”叶钧耀先是自顾自拍桌子。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出手,就想去抢汪孚林那边的酒瓮,可不防女婿眼疾手快将其转移了,他不由得更加郁闷了起来,竟是重重在桌子上一拍,“我告诉你,当初在歙县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听你的,现在也可以什么都听你的,但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
听到叶大炮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但总归没有泄露秘密,汪孚林心头稍定,只能忙不迭地连声答应,只希望能够尽快将叶钧耀给拖回去,却只听到身后传来了扑哧一声笑。发现是女子的声音,他本来还以为是店家的女眷,可却没想到回头一看,竟是一张极其熟悉的脸。
竟然是叶明月!
“你不成,我来吧。”
叶明月直接把汪孚林给赶了走,这才来到满脸愕然的父亲身边,却是挨着他的耳朵低声言语了几句。下一刻,叶钧耀便很不自然地站起身,随即冲着柜台后头张头探脑的店家说道:“酒钱从我预先给你的银子里头扣,剩下的还是存在你这,酒我先带回去了!”
眼见得叶钧耀冷哼一声,直接伸手过来从自己这抢过酒瓮抱在怀里,就这么出了门去,汪孚林微微一愣,等看到门外有随从一左一右把这位岳父大人给看住了,不愁人再发脾气跑到哪,他方才舒了一口气。直到自己也出了这酒肆,他方才有些好奇地对身边的叶明月问道:“你和岳父说了什么?”
“我说,妹夫当初能名扬东南,后来能考中进士,如今又能名噪京华,一大半要归功于爹你,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说到这里,叶明月微微一笑,却是一如从前那般促狭,“难道你不知道,爹最得意的事,不是考中了进士,而是在歙县得了你这个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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