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位于会极门东,内阁北面,乃是宫城中一处极其重要的建筑,经筵以及词臣讲学往往都在这里,而自从英宗之后,天子除却早朝越来越少单独见阁臣,若有召见,往往也在这里。而当今天子万历皇帝即位以来,并不曾亲政,而是由慈圣李太后亲自带着住在乾清宫读书,私底下纵使见大臣,往往也只是在讲学期间,所以得知天子会在文华殿旁听,自从汪孚林在辽东闹出那档子事后弹劾最起劲的几个科道言官全都欢欣鼓舞。
至于同样有份与会的内阁和六部大佬们,就不像那些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那般乐观了。聪明的全都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就算迟钝不明所以的,也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不发一言,任凭那些跳梁小丑去蹦跶。
于是,这一天千步廊中的兵部衙门,当兵部尚书谭纶准备出发去文华殿时,他看了一眼旁边忧心忡忡的汪道昆,顿时就笑了起来。
“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你看看你侄儿就没送过信来向你求救又或问什么,就知道这小子已经领会到了那些玄虚。那么大的事情他都敢做,今天这阵仗他还会怕?我这个兵部尚书反正别人看不顺眼已经不是第一天了。真要是到时候闹得太不像样,我大不了豁出去。”
“子理兄千万不可!”汪道昆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虽说多年袍泽,又是好些年上司下属,颇有交情,但在衙门中他向来谨守上下之分,从来都没叫过谭纶的表字,这时候却顾不得了。他直接两手拦在谭纶跟前,使劲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低声说道,“我是关心则乱,有些事情看得不够清楚。子理兄你是之前病休多日,也没怎么理会外务。我总觉得这次事情来得蹊跷,仿佛不完全是冲着兵部来的。孚林他既然有担当,还请子理兄一切旁观。”
谭纶满腔豪情被汪道昆这话一冲。顿时涓滴不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想想当年抗倭,想想当年练兵蓟辽,再想想自从调任兵部尚书后面对的明枪暗箭,他不禁有一种意兴阑珊的感觉。他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接下来就二话不说出了门去。
谭纶往文华殿去的时候,其余各部尚书也都出了门。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王国光、礼部尚书万士和、刑部尚书王崇古、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葛守礼,再加上内阁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三辅张四维,恰是整个大明朝最顶级文官序列全都到齐了。当这些人先后踏入文华殿,彼此寒暄说话之后,便形成了一个非常鲜明的小圈子。
张居正的身旁是吏部尚书张瀚,兵部尚书谭纶。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四维的身旁是其舅父,新任刑部尚书王崇古,只后两者私底下交谈一阵子,须臾便融入张居正那个圈子去了。至于其他人,则是大多各管各的,不成圈子,但看向张居正身边那一大堆人的时候,如葛守礼这样性格耿介的不由眉头紧皱。
王崇古站的位子距离张居正最远,因此那些不曾依附过来的诸大臣是何表情,他能够看得清清楚楚。他从宣大总督的位子上被召回京师已经快两年了。最初是管京营,但京营兵权看似很了不得,其实却分别掌握在层层叠叠的勋贵武官手中,更何况没有战事。这个位子完全就属于安抚性质。奈何他在外功劳赫赫大名鼎鼎,在中枢却没有多少资历,所以哪怕他入京之后,吏部、礼部尚书先后出缺,可因为这是靠前的两部,他也没有得到任何机会。
至于工部。别说他根本不想去,就算想去,没有丝毫营造经验的他也不可能被人廷推。最后,张居正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因为送母亲回乡迟迟不归的缘故被人弹劾,而后主动求去,他才算是勉强在六部尚书之中有了一席之地,可刑部尚书着实谈不上多大职权。相形之下,却还是张四维常常出入张居正门下,曲意奉承,再加上在翰林院的资历足够,竟是比他还早跨出关键性的一步,一举入阁成了三辅。
但不管怎么说,如他们俩这般身为舅甥却同时登顶的,已经称得上是异数了。
之前针对汪道昆的那些动作,确实和王崇古脱不开干系。在王崇古看来,徽商在两淮盐业上把晋商给差不多挤了出去,这也就算了,可徽州籍的官员在朝堂的势力也正在抬头,殷正茂暂时屈居南京户部尚书,眼看只要北京这里有人腾位子就能挤进来,许国则是已经缓步进入了储相序列的前缘,汪道昆就更不必说了,那是谭纶最大的帮手。这两大商帮的恩怨撇开不谈,可只有兵部尚书这个位子才最适合军政经验丰富的自己,他年纪比谭纶还大,还能干几年?这挡路就是最大的仇恨了!
奈何谭纶深得张居正信任,以病弱的身体就是霸住这个位子不放,他和张四维舅甥合力,好容易才趁着汪道昆名士情结发作,总喜欢指手画脚又或者说指点江山,让张居正对人产生了厌烦,可谁知道眼看汪道昆就要落马的时候,汪孚林突然在辽东惹出了那样一场风波!
“还以为这会是汪道昆倒台的前奏,却没想到竟是朝中风云陡变的前奏。”
这是王崇古私底下对张四维说的话。因此,作为蒲州人,也是晋商这个圈子在朝的代理人,两人早早为今日的事情定下了基调。那就是若即若离,闻风而动——说直白点,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皇上御驾将临,还请各位老大人们做好预备。”
随着一个司礼监随堂先行抵达,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下头须臾就安静了下来,原本的小圈子倏然散开,变成了按照官职品级肃立。至于汪孚林这个当事者,以及那些科道言官,这会儿却还都没进入文华殿来,以至于这偌大的地方显得颇为清净空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等来了一阵礼乐管弦,紧跟着便是天子升座,众人叩头行礼。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一年正好十三岁。他十岁登基,哪怕没有亲政,但因为三日一上朝,平时日日读书。往正中宝座这么一端坐,自然而然也有几分帝王气度。只不过,直到下头宣召汪孚林以及几个科道言官一同上殿的时候,他才偷偷瞥了一眼一旁的冯保。这次是他身边的两个近侍撺掇的,道是皇上平日见大臣都是远远的。犹如雾里看花,今天这么好机会可以看一场真正的热闹,总好过闷在书房读书。被这话打动,他方才费尽心思求了慈圣李太后允准。
至于嫡母仁圣陈太后,那才是真正宠他的人,平时哪里拂过他的面子,答应这种小事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朱翊钧今天完全是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怀揣这种朴素民间百姓的思维而来的,当然。慈圣李太后也好,得到消息晚了的冯保也好,又或者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也好,其他那些阁老尚书之类的重臣也好,谁都不知道他这个小皇帝竟然是来看热闹的。
而汪孚林当然也不知道。但因为更清楚现在以及将来数年间,朝堂上的固有格局,因此他对于御驾亲临的万历皇帝,反而没有太多的忌惮,同时也谈不上多大的敬意。如今已经有人在鼓吹什么万历中兴了,可这和小皇帝有一毛钱关系吗。那分明是张居正以及一大批官员殚精竭虑的结果!他对万历真心没啥好感,这位小皇帝亲政之后清算张居正一党,而后又捣腾了万历三大征,还因为国本之争几十年不上朝。想想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的精英教育!
既然怀着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和几个因为如此近距离在皇帝面前表现机会,激动得脸上都有些潮红的科道言官相比,汪孚林就显得分外引人瞩目。论理他在所有人当中是最谈不上资历的,也是年纪最小的,可偏偏一脸的从容。尤其是当几个科道言官开始轮番痛斥,就差没把他在辽东那番举动说成是祸国殃民的时候,他也只是不急不躁,神情自若站在那里,仿佛很有一种唾面自干的自觉。
能够官当到阁老尚书一级的大臣,对于科道言官大多好感有限,除非那是自己物色的嫡系,专职喷别人而不是喷自己的。而今天在场的这几个人,每个人都知道今天来的那几个属于都察院中的**人士,也就是说没党没派,出了名不受拉拢的。所以,见汪孚林如此淡然若定,他们也都在心里把对这个年少进士的评价提升了一个台阶。至于朱翊钧,没怎么见过御史当面喷人的他就不这么看了,毕竟这一面倒的热闹实在有些让人失望。
就在他有些无趣地暗自忍下了又一个哈欠的时候,几个轮番上阵的御史仿佛有点累了,竟是停歇了片刻,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之前行礼拜见之后就再没有声音的汪孚林终于开了口。
“各位御史大人说了这么多,总算有点口干了吧?既然这样,那就休整休整,等我说完了再战。”看到有人遽然色变,立时三刻就要反击,汪孚林哪肯给人这个机会,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只想问,几位当中谁去过辽东没有?谁见过辽东边墙附近聚居的军民是怎样一个生活境况?谁又见过除了之前刚刚被寸磔的王杲之外其他的女真人?既然都没有,口口声声臣以为,臣认为,这天下九边之一辽东最紧要的军国大事,就是你们可以主观臆测的?”
那一瞬间,已经有些后悔今天来旁听的朱翊钧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才对,势均力敌才有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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