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在心里拼命地骂着汪孚林,可那块绢帕是她最喜欢的,怎么也不希望落入别人手中,当下只能低头闷闷地说:“是夫人吩咐的。”
汪孚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大为不可思议。在他看来,这十有**是叶明月的授意,那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担心菜鸟父亲在政务上出岔子,所以才让小北进来偷听。可如今听说是叶夫人的授意,他实在是出离惊愕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板着脸问道:“你别随口糊弄我!”
“我怎么糊弄你了!本来就是,夫人因为身怀六甲,没法走山路到徽州府来,这才从京师坐船回宁波府待产,又担心老爷为人意气用事,所以就让小姐和我多看着一点。再说,听说不少地方那些乡宦都是乌七八糟的,最爱给府尊县尊送女人,夫人生怕老爷到时候栽倒在石榴裙下,要不小姐怎会成天和衣香社那些小姐们一块厮混,不是想帮老爷打听一下这徽州府的本土人情吗?”
小北一口气说到这儿,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嘴太快,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顿时更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瞪着汪孚林道:“你到底还不还我?”
没想到叶县尊竟然还是妻管严啊!
“最后一个问题。你之前在屏风后戴的鬼面具是怎么一回事?”
他得搞清楚,这小丫头和吓得程乃轩满身心理阴影的鬼面女到底什么关系!
小丫头没想到汪孚林竟是突然问鬼面具的事,顿时有些心虚,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那不是我的。是小姐从衣香社带回来的东西。衣香社那些千金小姐最爱折腾。有时候就喜欢戴着面具玩认人的游戏。我那天也只是一时好玩带在身边,谁知道你突然躲到屏风后头来了,只好戴上了!”
反正我回头就对小姐说,让她帮我作证!
那帮八卦闺秀团有这么无聊?汪孚林实在表示怀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死活不认帐的小北,他终究没有继续和小丫头扯皮,随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块帕子丢了过去。见她手忙脚乱地一跃接在了手里,又翻来覆去看是否有哪里污损,最后又瞪了他一眼。方才转身蹬蹬蹬地跑了,他不禁摩挲了一下光洁的下巴。
小北看上去身手敏捷,而且骨骼肌肉能够随意控制,这才能够从那扇小窗中来去自如,绝对是练家子,但到底是怎样的练家子,那就不得而知了。要说他也曾经有个武林高手的梦,这才去学了柔道,因为那年头大多数武术都只是花架子,懂行的老师傅他没时间寻访。如今两世为人也不抱太多希望。
但鬼面女的传奇,他实在是好奇得很!
出了知县官廨后门。汪孚林没有再继续去想叶县尊家里那些事,思绪已经飞到了府衙那边。虽说他人没跟去,但这并不妨碍他尽情想象。叶县尊和舒推官那场碰撞定然非常激烈,说是火星撞地球也不为过,而段府尊兴许也保持不住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总得出面调停一下这一场激烈的纷争。就不知道那位在徽州府资历很深的段府尊会不会看破背后的角力,又会摆出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拿下张旻不是目的,这只不过是在一盘很大的棋上拿掉了一颗棋子,一场大战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落子之前,得和裁判打好招呼!
正如汪孚林想象的那样,府衙二堂中,叶钧耀和舒推官正犹如两只斗鸡似的,彼此争得面红脖子粗。
“叶县尊真是调教的好属下!勒索苦主,威逼利诱,每要回一件被骗的东西就非得要抽成一大笔,收的从财物到女人无所不包,这难道不是敲骨吸髓?”
“舒推官你还好意思说我?是谁主管的这桩案子,却看不破府衙刑房那帮子胥吏做的手脚,竟然把赃物给了那些奸民棍徒?我这里只是出了几个贪小之徒,你那里却是内外勾结,巧取豪夺,这已经不是失察了,这是纵容,是犯罪!”
主位上,看着这两个同榜进士你一言我一语争个没完,徽州知府段朝宗这一次确实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脸色了。他有些烦恼地揉着眉心,只觉得脑袋都有些胀痛了起来。舒推官拿问张旻等歙县刑房胥吏,给出了确实的人证物证,可叶钧耀跑到这里来对他陈情,却抛出了更触目惊心的证据——府衙那些吏役和外头奸民串通,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骗取邵员外家起获的那些赃物!
见能言善辩的舒推官被叶钧耀驳得步步后退,到最后完全哑口无言了,段朝宗最终不得不一拍扶手。等到两边终于消停了下来,他方才沉着脸说:“歙县刑房司吏张旻等人勒索苦主,革职勘问自不必说,但府衙刑房所有涉事人等,也全都撸掉,一个不留!所有涉事奸民,立刻下文海捕捉拿,决不能让一桩好事变成了奸民奸吏渔利的坏事!舒推官,善始善终,本府还是将这件案子交给你!”
如果之前觉得这是一桩给自己刷政绩赚好处的案子,那么现在,舒推官恨不得有多远推多远。且不提那帮子被撸掉的人会有多大的怨气,就说府衙刑房一下子大换血,他这还怎么开展工作?很多已经做完的事还要推翻重来,这得增加多少工作量!他用愤恨的目光扫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叶钧耀,心里恨不得把这个家伙掐死,可还不得不毕恭毕敬答应了下来。
他一个推官,根本不可能违逆主管徽州一府六县的段朝宗!谁让他进士考得太差,竟然落到了三等同进士?否则杂途官员趋之若鹜,进士们最不屑的推官一职,又怎么会落到他的头上?叶钧耀和他同年,运气却比他好。至少是个正印官!
一通舌战把舒推官逼得大败亏输。叶钧耀自然分外得意。然而,等到舒推官退下,他的高兴劲还没持续多久,段朝宗就开口说道:“叶知县,据本府所知,歙县今年的夏税征收,似乎不那么顺利?”
这简直是兴头上一盆凉水直接浇下来,叶钧耀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好在他已经不是刚刚上任时那个自命不凡的菜鸟县令了。经过一系列棘手事件的洗礼,他即便没有脱胎换骨,可也总算迈进了一大步。再加上汪孚林从松明山回来就对他说过,最好试探一下府尊对夏税丝绢一事的态度,毕竟,接下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很多要紧之处都绝对绕不过段朝宗这个徽州知府。
所以,他立刻郑重其事地说道:“府尊垂询,下官不敢不如实禀报。前几天确实有好些粮长前来诉苦,但本县却义正词严地把他们驳了回去!”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却没有如从前那样,浓墨重彩地烘托自己是如何富于词令义正词严的。而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偷眼瞥见段朝宗似乎微微有些不耐烦,他方才起身说道:“府尊,下官有要事造膝密陈,府尊能否屏退左右,容下官单独相告?”
段朝宗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对左右微一点头,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叶钧耀主从二人,他本待示意不要卖关子,却不想这位歙县令竟是又前进两步,在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这样的距离完全逾越了他平日能够容忍的范围,可叶钧耀竟是一撩袍角就这么跪了下来。按照规矩,县令谒府尊时,确实要行跪礼,但他并不是妄自尊大的人,往日能免也就免了,于是,他不禁脸色沉了下来。
“叶知县,你这是什么意思?”
“自从洪武年间以来,歙县一直独自承担夏税丝绢至今,府尊应该是知道的。”开门见山抛出了这么一个话题后,叶钧耀看到段朝宗那张脸刷的拉长了,他顿时腹诽不已。看来段朝宗知道此事,其他相关人士也全都知情,可一个个人却谁也不告诉他,要不是那次汪孚林打探之后对他捅破了,他这个歙县令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心里破口大骂,他却迅速整理了脸上表情,赫然是痛心疾首。
“下官自从上任以来,民间和县衙便一直有将这笔夏税丝绢均平到六县的呼声,如今更是愈演愈烈。这么多年来,徽州一府六县夏税秋粮的额度,一直都是遵从祖制,不敢变易,所以之前下官面对下头陈情时,只能暂时推脱说,等今次夏税收齐解送出去之后,再来讨论此事。可谁曾想,有人连这么一丁点时间都不肯给,煽动了各区豪绅大户以及小民叫苦连天,不肯缴齐夏税!”
接下来,叶钧耀就开始原原本本把今年夏税的窘境对顶头大上司一一道来,甚至还夸大了几分。当然,他不会去点出背后汪尚宁这么一尊前从二品高官在捣鬼,只是着重说明,今年歙县的夏税危机很严重,如果不好好对付,只怕会拖整个徽州一府六县的后腿。到最后,他更是用一种悲壮的表情说:“府尊,下官上任不到一年,这第一次夏税收缴就如此,大不了卷铺盖回去当我的富家翁,从此不复仕途之望,可下官实在是看不得有人利用此事做文章!”
早在年初那个帅嘉谟先是跑到府衙闹腾,而后又陈告到南直隶巡按刘御史那里,段朝宗就知道这是个无底深渊似的大坑,就连自己这个知府稍不留神,也会被一府六县那强大的乡宦势力给带到坑里去。如果叶钧耀只是喊苦叫困难,他根本就不屑理睬,可这位歙县令最后一句话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叶知县莫非有所定计?”
“下官决定破釜沉舟!”叶钧耀那慷慨激昂的样子,仿佛是下一刻就要赴刑场的烈士,带着几分悲壮,“下官不希望朝廷正税这样的大事,却被有些人因为一己之私而耽误了。下官只求府尊能够允许下官放手去做,出了事,责任自有下官担着!”
说了这么多,敢情只是为了打个招呼?
段朝宗仔细沉吟了片刻,一贯寡淡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叶知县既然有此决心,本府怎能不体恤?”
你有本事就去做,责任你自己背,功劳你自己得,我不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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