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站在众多生员当中的程乃轩惊得连下巴都快掉了。如果他之前觉得汪孚林一下子能言善辩只是被逼到了墙角,于是奋起反击,那么,这会儿他就简直有些怀疑,此时此刻的这位友人是不是有了什么奇遇,这才能够料事如神。昨天晚上汪孚林曾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对他说,金宝是翻盘的关键,一定要把人从班房捞出来,可那会儿他只是将信将疑,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可那个汪秋呢?是不知死活自己撞进这个套子里的,还是汪孚林故意将其引入彀中的?
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程大公子一想到自己也被人泼了脏水,刚刚在学宫外头等候的时候,还有人冷嘲热讽,他胸中积郁了很多天的恼火终于在这一瞬间完全爆发了出来。他突然振臂一呼,大声叫道:“此等奸民竟敢勾结胥吏,算计我歙县生员,恳请大宗师明察秋毫,还清白人一个公道!”
汪孚林正打算这么说,猛然听见这一嗓子,他登时嘿然,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程公子再也按捺不住了。好在他已经达成了目的,而这一波最大的**确实引来了不少生员共鸣,程乃轩这一鼓噪倒没冷场,附和的生员层出不穷。程奎就适时高声说道:“应该严惩散布谣言的人!”
“能够将同宗晚辈视若己出的贤士,又怎能被人指摘为人品有瑕!”
至于起初还叫嚣要清理害群之马的生员,这会儿也觉得理亏,不得不和别人一块附和了几声。而程奎在挑起了歙县生员同仇敌忾的情绪后,则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今天成功大翻盘的汪孚林,想着其当初道试吊榜尾的成绩,忍不住暗叹了一声。
看来他们大多都小觑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秀才!
汪孚林思忖今天发挥已经足够了,也就不再多事,趁着别人鼓噪的当口,他默默走到金宝面前,轻轻摩挲了一下小家伙的脑袋。
不论昨晚上金宝是不是差点好心办坏事,今天终究是反转不利局面的杀手锏!
“爹……”金宝已经哭得泪流满面,此刻抬起头来,额头赫然又是一片淤青。他一动不动盯着汪孚林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竟是干脆嚎啕大哭了起来,只想把这多年来受的委屈全都宣泄出来,“爹……爹……”
尽管从前很不习惯这么个称呼,甚至直到现在还觉得耳朵不适应,但汪孚林很清楚,从今往后,两人这父子名分就算是定下来了。算算前世的年纪,他收这么个养子勉强也不算不像话。如今金宝能够摆脱那个狠毒狡诈的兄长,而他也能够解脱被人戳脊梁骨的境地,今天这一场,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双赢!而且,那至今尚未谋面的父母双亲,他今后肯定要辜负他们对儿子在科场上不断前进的殷切希望了,他就帮他们养好教好金宝当补偿吧。
八股文那玩意和他犯冲!
“别哭了。”见襕衫下摆已经被濡湿了一大片,汪孚林便安慰小家伙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流汗流血不流泪。”
主位上的谢廷杰面对群情汹涌的歙县生员们,并没有立刻出声弹压,然而,因为距离的关系,他也听到了汪孚林安慰金宝的话,一时神色更加微妙。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外间一人快步进了明伦堂,赫然是自己的一个随从。此人没去理会吵嚷的生员们,径直上前禀报道:“大宗师,歙县叶县尊来了!”
从前两榜进士登科之后,第一等当然是入翰林,第二等方才是留京在六部都察院等观政,最差的才是出为一县父母官。但自从嘉靖之后,京官清苦,翰林散馆之后熬资格出头,升官慢得令人发指,油水就更别提了。反倒是出为县令的,不几年升为知府分守道分巡道比比皆是,至少家资丰厚,反倒让那些京官同僚羡慕。只不过,歙县县令叶钧耀得到这个缺亦是运气,前任县令房寰年初丁忧出缺,他上任至今不到区区四个月。
县令是正七品,监察御史也是正七品,可官场上的高低从来不是光看品级的。别说分管南直隶督学的巡按御史回朝之后,按例多半是升任正五品的大理寺丞,升官犹如坐火箭,就是凭着谢廷杰科场前辈的身份,叶钧耀少不得摆足了下官晚辈的谦卑,腰弯得要多干脆有多干脆。而对于生员们齐齐躬身施礼,称一声老父母的时候,他则是笑容可掬虚托一把,须臾便把目光放在了汪孚林身上。
但这样的注视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对行礼的汪孚林微微一颔首,随即就收回目光,痛心疾首地说道:“大宗师,我自从上任以来,虽不敢说事无巨细,全都面面俱到,但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至于儒林之事更是力持公正,谁知道竟有居心叵测之辈,指我县试取士不公!徽州一府六县,我歙县无论财赋,还是士林,全都是六县之冠,如今遭此污蔑,实为我歙县文林之耻,请大宗师明察秋毫,为我歙县文林正名!”
听到这里,汪孚林对这位知县大人的用词功底着实叹为观止!这位初来乍到,竟直接把他汪孚林一个秀才的事提升到关系整个歙县士林的事,隐隐之中更是点出,这是徽州府其他五县对歙县生员的污蔑和打压。他不清楚今天若不是自己用金宝的事扭转不利局面,这位老父母会不会如此当仁不让地出面,可现如今既是有一县之主如此表态,他总算可以平安退场了!
于是,他也不管依旧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汪秋,悄悄拉了金宝一把,扯着这个不明所以的小家伙起身,悄然退往了一边。
哪怕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这档子事背后有怎样的黑幕,可绝不只是为了算计自己一个小秀才这么简单,这已经很明显了。接下来是神仙打架,他这小鬼避开远一些好,否则是当炮灰的命!
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焦点无疑属于谢廷杰这个督学御史,以及叶钧耀这个歙县知县。四目对视之间,两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有眼神和表情的变化,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大约片刻,最终谢廷杰便长长吁了一口气道:“也罢,叶县尊与我同去徽州府衙,了一了此事!”
“多谢大宗师高义!”
叶钧耀登时喜上眉梢,立刻虚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然而,在他那热切的目光之下,谢廷杰先走了几步,随即才扭头看了一眼地上一团烂泥似的汪秋,脸上露出了一丝嫌恶:“叶县尊,此人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兼且滑胥刁狠,伪造公文印信,又苛虐亲弟,着实可恶,就交给你歙县法办了!”
叶钧耀立刻从善如流地点头道:“大宗师且放心,下官立刻让人将其看押!”
谢廷杰又想去找汪孚林,发现人竟是不在,他愣了一愣,方才意识到恐怕退到生员当中去了,便微微笑道:“嗯,歙县附生汪孚林,宅心仁厚,孝义双全,很不错!”
听到谢廷杰就这么先往外走了,叶钧耀这才想起正主,可他抬头一看,同样只见满目青色圆领襕衫,一时间根本找不出人,他只得把此事先放下,立刻吩咐身边一个随从把汪秋的事情办好,随即步履匆匆地追着谢廷杰去了。
对于他来说,这趟前去徽州府衙打擂台,远比刚刚明伦堂的这场大戏要重要几十倍!
歙县令叶钧耀突然到来,亲自替本县士林讨公道,倏忽间把提学大宗师给请到徽州府衙去了,面对这样的一幕,满堂百多人生员只觉得今天戏码不断,一层层一幕幕,让人目不暇接,脑筋也转不过来。没有人在意被人当成死狗一般拖出去的汪秋,全都在高声议论着这件开始得诡异,结束得**的案子。由于上头大人物全都退场了,教谕训导之类的学官也都不见人影,众人的声音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大,到最后突然有人惊咦了一声。
“那汪孚林呢?”
对啊,人呢?
由于汪孚林之前进学之后,回乡途中被轿夫劫财所伤,一直就没在县学露过面,认得他的也就是和他同年进学的那些人,故而大多数生员都是今天第一次见他。此时此刻,在这满堂青色襕衫之中找这么个不熟悉的人,那简直是和大海捞针无异。还有人想起汪孚林当堂认为养子的金宝,可这会儿小家伙也不见踪影。整整乱糟糟了好一会儿,方才有人意识到那个理应扬眉吐气的正主竟然闪人了!
“爹,为什么要走?”
金宝脸上还留着泪痕,此刻眼见得汪孚林悄然沿着来路离开这座歙县学宫,他不禁满心不解。
“李白的《侠客行》你听过没有?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汪孚林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金宝有些沮丧地摇头,他便安慰道,“之前你只顾着四书五经,没时间读这些,回头我给你找找这些诗集。经史文章之外,这些流传千古的名篇一定要多读。”
事了拂衣去固然听着很帅气,但他溜之大吉的真正原因是,那些同年进学者他一个都不认得,更何况乱糟糟那么多人,他一个个都叫不上名字,更没法应付回头众人的各种追问,还不如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贤弟!”
汪孚林正在暗自得意自己溜得快,后头传来的这声音登时让他大为头疼。他无可奈何地转身,见那追出来的人果然是程乃轩,他便干咳一声拱了拱手道:“程兄,适才多谢助言了。”
“我只是在水落石出之后才开的口,哪有帮上忙,反而是旁观了一场贤弟胸有成竹,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好戏!”程乃轩显然这时候还在兴奋中,见金宝向自己施礼,他便露出了一个笑容,随手扯下腰边悬着的一枚玉坠,一把塞在了他的手心里,“好孩子,今天多亏你给你爹争气,这是程伯伯给你的见面礼,回去之后好好读书,别辜负了你爹的心意!”
见程乃轩说出来的都是正经话,汪孚林这才松了一口气,授意金宝接了东西谢过。等到接下来程乃轩说要设宴为他庆祝,他赶紧借口家中两个妹妹翘首相盼,不打算在城中停留,立刻就要回去,好说歹说承诺日后进城再约,这才把人打发走了。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决定,这次赶紧回乡,先悠闲享享清福再说,之前那一个多月实在是太让人心力交瘁了。
出了学宫,在大门口等候的轿夫和松明山村的乡亲团团围上来,等到得知经过之后,一群人全都大喜,恭贺连连。他便笑着一一谢过,最后才说道:“事情既然已了结,咱们回去准备一下,午后就动身回乡。回乡之后,我再设宴重谢各位!”
闹哄哄喜洋洋地回到马家客栈,掌柜伙计一见他们的模样,就知道汪孚林平安过关,啧啧称奇的同时,自然更加殷勤地帮忙备办了酒菜。等到汪孚林应付了这些乱糟糟的恭喜,又和众人匆匆吃过一顿早午饭,推开自己赁下那小院堂屋的房门,打算收拾行李赶紧跑路,却发现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正好整以暇地坐在那看书。
恰是那个游野泳的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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