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审,进展依旧缓慢。而且宰相李绛放话说即便能审下李茂,将来有以何罪名定他的罪也是个大麻烦,他的口供牵扯太多的机密,实在是不宜公布。
李纯问:“以你之间,又当如何?”
李绛问:“可否由臣跟他谈谈,让他认罪伏法。”
李纯道:“你这个认罪伏法,是要他认什么罪,伏什么法?”
李绛道:“认他犯的罪,伏国家之法。”
李纯笑了笑,没有允准。
窥知皇帝态度的微妙变化,李绛便在一次侍奉皇太后王氏宴请藩国夫人时,婉转地把话题引到了李茂身上,王太后问:“他外放哪里为官去了,有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李绛道:“太后动问,臣不敢隐瞒,他去了郑州,在那里犯了些糊涂,如今正在神策狱候审。”王太后点头赞许道:“深之果然是老成谋国啊。”
王太后旋即宣布自己心口疼,这晚饭不吃了,李纯闻讯吃了一惊,黄昏后赶来问安。仇士良在庭院水榭里安了两张座椅,便带人退到一边,能看到太后召唤,却听不到他们说话。
王太后旋即冷下脸问:“太皇太后找着了吗?”
李纯咯噔一惊,脸上却很镇定,答道:“李茂办事不利,没有找着。”
王太后道:“先帝如何安置太皇太后,你知道吗?”
李纯默然不语,王太后怒意更甚:“皇家的颜面固然要紧,孝道岂又可废?我李家以孝治天下,若知道你做出这等荒唐事来,你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臣工,万万年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李纯浑身冒汗,战战兢兢。
王太后瞪了眼儿子,生了会闷气,口气稍缓:“你也是一时糊涂,受小人蛊惑。”
李纯道:“儿臣有罪,有罪。”
王太后道:“你整日与静怡师太坐论佛法,心中的恶念为何日胜一日,我看除了信浮屠,本家的经书也不可荒废。”李纯连连称是。
李家自诩是老子的后人,崇信老庄之道,视道教经典为自家经书。
王太后招呼儿子在自己面前坐下来,言道:“把李茂放了,逐他出京,那些鼓动你的小人也要远离。”
李纯称是,又问:“太皇太后那边又如何处置?”
王太后道:“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太祖母,你要如何处置她。”
李纯立身道:“儿臣明白了。”
王太后道:“皇帝明白就好,知错能改,依旧不失为中兴明君。”
李纯苦笑道:“儿臣哪敢称明君,儿臣差点被恶念所惑,做出令祖宗蒙羞的恶事来。”王太后笑道:“改了就好,不必介怀,为君不易,为明君更难,戒之,戒之。”
李纯汗涔涔而出,命刘希光召翰林学士来延英殿拟诏。
刘希光窥知李纯心意,连忙密报突吐承璀,突吐承璀连夜赶到神策狱,他做过神策中尉,虽然去职却并未被清算,亲信密布军中,神策狱对他来说来去自如,十分便利。
见李茂睡在枯草上,胡子乱蓬蓬的一大把,头发也乱蓬蓬的,连连摇头叹息道:“可怜,可怜呐。他们怎能如此对待一位国家功臣。”
李茂起身,端坐在床上,笑问:“突吐此来是给我送行吗?”
突吐承璀一愣,哈哈大笑道:“是,我是来给你送行来了,不过这不是断头酒,这是践行酒。大家遣你去崖州司户,我来给你送行来了。”
李茂道:“这么说我可以不用死了?”
突吐承璀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若要杀你,何必费事审来审去,一杯毒酒,几张麻纸加一桶清水,无影无形,岂不省事。”
李茂望着突吐承璀贴身随从摆起的酒菜不言语,突吐承璀忙操起筷子夹菜吃了两口,又喝了杯酒,这才道:“你放心吧,我岂能干那事,让人笑话。”
招呼李茂对面坐下,见李茂不住打量他带来的小宦官,便道:“刘克明,我新收的义子,是个闷葫芦,有话只管当面说,他只听不说。”
李茂道:“你的那个宝贝儿子呢。”
突吐承璀叹道:“莫提他,树倒猢狲散,另攀高枝儿去了。”
突吐承璀给李茂斟了酒,对饮一杯,李茂数月不知酒味,一时喝呛了,连连咳嗽。刘克明走到李茂身后,跪下,很贴心替他拍打着背。
突吐承璀又给李茂斟了碗酒,叹道:“我俩斗来斗去,没斗出什么名堂,却让人家得了好处,这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茂止住咳嗽,道:“是你害我,我何曾害你了。”
突吐承璀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给李绛、白居易那些东西,叫不害我?你是把我往死里踹!若非白居易志大才疏,泄了密,让我抢先有了准备,我还能坐在这跟你一起喝酒?我早人头落地啦!”
李茂笑道:“不至于,我给他们的,顶多把你赶出京城去避避风头,不至于要了你的命,倒是你派人去郑州害我,就太够义气了,你这真是把我往死里整啊。”
突吐承璀道:“天地良心,我何尝派人去郑州害你,林楠、朱汾是五坊使的人,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李茂道:“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突吐承璀笑道:“你们无冤无仇?你的龙首山抢了人家的饭碗你知道吗,不扳倒你,他们怎么出头?禁侍五大家族那可不是吃素的,天子为何宠信我?不是我有本事,是信不过他们!这倒不是说他们就不忠心,是他们人多难制!他们互结儿女亲家,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把持着北衙各司使,我占神策,你开龙首山,早被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人家是世家大族,见识就是不一样,自贞元末就偃旗息鼓,冷眼旁观世道之变,现今看准了,不搬开你我,他们就无法出头,于是人家就动手了,人家一动手,咱们俩就完蛋了。可笑你我还在那打的满脸血,鹬蚌相争,白白的让人家得了好处。”
李茂道:“你喝多了,隔墙有耳。”
突吐承璀哈哈大笑,指着刘克明说:“这里有双耳朵,不过他没嘴,听得进去,却不会说出去。哈哈,这里是神策狱,我的地盘。”
突吐承璀酒量一般,李茂嘴唇还没沾湿,他就醉了,李茂恐他言多有失,向刘克明使了个眼色,刘克明却木讷地站着。突吐承璀手舞足蹈地说:“都过去啦,不说他!如今,你被贬崖州,能不能活着到任是个问题。我被贬去淮南,能不能活着回来也是个大问题,我们俩呀,就是一对苦命鸳鸯。”
李茂一口酒喷出去,又剧烈咳嗽起来。
刘克明跪下帮着李茂拍背,在耳边小声说:“弓箭使醉了,我送他回去。那块饼孤山伯务必收好。”
刘克明架起突吐承璀往外走,突吐承璀一边嚷着没醉,一边挥手向李茂道别。
李茂悄悄将那块带花纹的饼藏在袖子里,夜深人静时掰开,饼里藏着一块神策军关防和一张小纸条,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字:北。
二日,有诏书到神策狱,李茂坐贬崖州司户,秦墨等人亦被贬斥出京。
关押了三个月,走出大牢时,已经是深秋。
李茂望了眼瓦蓝瓦蓝的天空,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对秦墨说:“一起去修个面,洗个澡,好好吃一顿,然后找两个妞给你按摩一下。”
秦墨双目望天,很深沉地说:“要妞你自己找,我不好这一口。”
李茂拍了他一把,笑道:“行了我的秦大师,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和石空、石雄调笑了一回,拉着秦墨去了大牢对面的洗新馆。
这里是专门为大牢新出狱的人准备的,修面,洗澡,按摩,餐饮应有尽有。
四个人叫了一个大包院,给了伙计一些钱,吩咐非唤不得打搅。
四个人在院里呆到一更天,店主准备打烊,无奈只得亲自上前敲门,陪着小心唤了两声,不见有回应,却听得呜呜有异响,忙命把门撬开,点起灯烛,众人不觉大惊失色。
屋里横七竖八地躺了六个人,有搓澡的师傅,有送茶的伙计,有按摩的小妞,四个小妞只是被打昏过了,搓澡师傅和送茶伙计脉搏全无,身上却没有一点伤。
那一声声异动是从一口穿衣柜里传出的,众人战战兢兢打开柜门,一人从里面滚了出来,双腿双手被捆,嘴里塞着布团,却是坐馆的修面师傅。
据修面师傅说,这四位客人修完面,洗完澡,用了点酒饭后,各自要了个小妞进去按摩,不久就听到里面叽哩咣当的一阵乱响,起初还以为是他们憋的太久,动作太大。
听的听着就觉得不对劲了,等他跑过去查看时,却见那些个小姑娘或伏或趴,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更让他惊讶的是里间还有一个送茶的伙计和一个搓澡的师傅,二人死不瞑目,瞪着一双吓人的眼睛。修面师傅刚想叫喊,后脑勺就被人狠狠地砸了一下,等他再醒来时,人在衣柜里,手脚被捆,嘴被堵住,想呼叫也不可能了。
修面师傅坚称自己一直都在门房里坐着,因为他身材魁梧又通人情世故,馆里每有人包院都请他坐镇,客人不走他是不会走的,这中间他没有打瞌睡或离开,从未见到有什么人进出,那两个伙计和搓澡师傅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却是个谜。
问那四个小女子,只说服侍完客人,拿了赏钱正要走开,忽然就被人打昏了,此后的事她们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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