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成德各幕府上佐,州县主官,统军大将,家族元老和王承宗的妻母、子女、姐妹、兄弟、子侄,尽数在此。
见王承元来,其母莫氏,王承宗妻荣氏,几个兄弟王承通、王承迪、王承荣一起上前接住王承元,只顾哭,王承元稍稍安慰两句,并不敢多停留,一径来到内室。
王承宗是入夜后病发的,说是操劳过度,忽然晕厥。但主持军府事务的司马习侵会和都押衙王士裹却有另一种说法:
今日阵前又输一阵,王承宗愁闷异常,入夜后,独自一人观赏歌舞,酒喝多了,便拉住一个舞姬交欢,体力不济,吞食药丸助兴,一时精血大崩,昏迷不醒。
救醒后浑身冷汗狂出如浆,对众人说他去了一趟阴曹地府,见到了牛头马面和索命的夜叉,执掌冥府的判官告诉他:“汝阳寿已尽,大限就在三更。”描述的栩栩如生,说的众人毛发根子发冷。
左右不敢隐瞒,报知两位夫人,莫夫人令家医诊断,判了“油尽灯枯”四个字,夫人知无力回天,这便传命将族中长老和幕府上佐们请过来,以交代后事。
王承宗一直闭目养神,奄奄似毙,众人问谁可承继帅位,王承宗不言,说了几个名字,只是摇头,莫夫人不得已问是否中意王承元,王承宗这才点点头。
闻王承元至,王承宗睁开眼睛,拉住兄弟的手,未语泪先流,王承元亦泪流不止。
王承宗道:“愚兄无罪,恨天道无常,无力挽狂澜于既倒,家门兴辱都要压在你的身上了。”王承元点点头,道:“弟自当竭尽心力。”王承宗面色稍雯,斥退左右,向王承元交代后事。说了一盏茶的功夫,黑漆漆的眼睛忽然生出白障,对面不能识人,王承宗知大限将至,忽然也惊惶起来,一把攥住王承元的手,急叫:“血,血,好多的血……”
言讫,气绝。
内外皆哭,王承元解开兄长的手,扶他躺下,为他掩好锦被。
擦擦泪走出来,莫夫人已经哭晕过去,这半年间她连续失去两位最亲密的男人,先是丈夫离世,让她一月之间暴瘦十斤,尚未缓过劲来,长子又暴病而卒。
王承宗的死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昨天请安时还生龙活虎的儿子,怎么能一眨眼的功夫说没就没了呢,莫夫人目光呆滞,哭了两声便晕了过去。
王承元向嫂子通报了兄长的死讯,自开战以来,丈夫承受了太大压力,精神和身体其实早已垮了,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住结发妻子,对丈夫的死,荣夫人心里早有准备,又恨丈夫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去,故而只是默默流泪,却还能撑得住。
王承元擦了把泪,向守护在院中的文武官员深深一揖,众人答了礼。观察副使郗庆文资历最老,出班道:“三军不可一日无主,公子当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
都押衙王士裹是王士真堂兄,在军中资历最深,也是王承宗生前最倚重的牙军大将,此刻顶着压力站出来,力劝王承元早登大位。
王承元再拜道:“某为人性情散淡,本无意于世俗名利,……若我镇州有帅才堪当大任,能凝聚三军士气,度此危局,无论是否是我王家子孙,承元甘心让贤,绝不反悔。”
王承元目光扫去,众将皆低头默思。
王承元又道:“若能绑王承元献于朝廷,而保全诸位身家性命,王承元何惜此身,以报诸位数十年尽忠报效?”
众人默默无言。
郗庆文道:“惟德惟才,非公子,无人能当帅位。自李茂入朝被扣,朝廷已绝了镇州归顺之路,长安皇帝欲毕其功于一役,将成德一了百了,我等只能自求平安了。”
这一说众人激愤起来,先是破口大骂突吐承璀、范希朝、刘济贪功妄杀,骂着骂着就骂到长安皇宫里的某人头上去了。
行军司马习侵会恐事态失控,赶忙压压手,喝止众将乱嚷,撩开甲裙半跪于王承元面前,请求道:“天弃我镇州,我镇州不能自弃,请公子勉为其难,率我三军将士度此难关。我等将士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文班官吏齐刷刷半跪在地,祈请王承元为帅。
武将却少有人响应,王氏宗族里更有人哼了一声出来。
王承元年不过十五,性情散淡,一心修道,从未曾领军,在军中资历为零,声望为零。行军司马习侵会文官出身,向被武将所轻视,他的话应者寥寥并不奇怪。
至于王氏宗族中有能力影响节度使继承人选的长老们,各有属意的人选,或主张王承通,或看好王承迪,独独无人对一行修道的王承元高看一眼,又见他有让位之意,故而都动了废立之心,只等他自己下不来台,知难而退。
王承元拭泪之际,偷眼四顾,一时心凉了半截。
恰在这时候,忽听得一阵笃笃的木杖敲地声,却见一群锦衣仆妇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干枯老妪颤巍巍地走了过来。
无论文臣武将见状纷纷闪避,或跪拜,或长揖,执礼十分恭敬。
此人是王士真的姨母,王士真自幼丧母,由她抚育长大。王士真为帅后,专门上奏朝廷为她讨了县君夫人的封号,在镇州地位崇高之极,但她老人家有自知之明,行事低调,从不在人前抛头露面。
王士真病死,老人伤心欲绝,大病了一场,至此闭门不见客。不想才过了半年,王承宗又病死,众人恐她吃不消,便隐瞒未报她知道。
王承元上前去磕了个头,扶着老人枯瘦的胳膊,问安道:“姨祖母,你怎么来了?”
老人却横眉立目道:“家国将倾,好男儿当横刀跃马,奖率三军上阵杀敌,挽狂澜于即倒,保族存家。谁要你学小儿女姿态,跑来给我这个老不死的请安,走开!”
王承元羞赧而退,老婆子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众将面前,唬的众将领低眉敛气,大气不敢出一口。
老夫人正中站立,拄着拐杖,问众人:“你们如今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众人皆道:“无路。”
老妪道:“是我王家失德,对不起你们吗?”
众人慌道:“没有。
老夫人举起拐杖点着为首的王士裹、习侵会、郗庆文三人道:“你们这三个糊涂蛋,老了老了,越老越糊涂,都这个时候了,你们还在这你争我吵。朝廷若肯网开一面,我早让承宗负荆请罪了,舍的他一个,换来大家平安,何乐而不为?他也不至于忧惧而死。而今大难临头,你们自己没本事力挽狂澜,就放下成见,帮着有本事的人坐稳这位子,凝聚士气,共度难关。对大家不都有好处?”
众人醒悟,齐声叫好。
老夫人转身一把抓住王承元的手,在众将的簇拥下,拉着他去了前衙大堂。
一时击鼓聚将,众将齐推王承元为成德军节度留后。
王承元本是不想做留后的,但形势所逼,早在兄长王承宗离世他已下定决心,为家族存亡搏一搏。只是他资历太浅,恐众将不服,这才假意谦让,谁知这一让竟让出大麻烦来,那些支持他兄弟的家族长老们竟全不顾大难临头,仍存了把他拉下马,另择他人的念头。正是骑虎难下之际,幸得老夫人解围,于是顺水推舟就做了留后。
情势危急,兄长留给他的人和班子,他一个不动,只是将各人的官爵统统升了一级,再犒赏三军,以收人心。空口许下的官爵好办,那要等打服城外朝廷的军队后才能兑现,但答应的赏赐如何兑现,却是个大麻烦,公库里早已空空如也,王承元母亲和嫂子的体己私房钱也早被王承宗榨出来赏赐了将士,而今王家是一贫如洗,一升米也刮不出来了。
王承元焦头烂额之际,老夫人淡淡一笑,敲敲拐杖,众仆妇立即抬出三十口箱子来,打开看全是新钱、金珠、宝玉、金帛。
王承宗望之流泪,言道:“这都是王家孝敬您的东西啊。”老夫人笑道:“时至今日,你还当我是个外人吗?傻孩子,起来,千金散去,咱们再聚,家败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三十木箱财物赏军仍显单薄,莫夫人和荣夫人此刻也站了出来,将家中蓄养的歌姬,舞姬,侍妾,奴婢和女主人的首饰、玩器和布匹,以及各自陪嫁的田契尽数献出来交给王承元赏赐军士。
三军将士见了这些赏赐,便知王家财力已尽,如今是和他们共甘共苦,又见王承元每日只食两餐,餐餐清汤寡水,身边只一个懵懂的小道童服侍,凡事亲力亲为,并不假手他们人,所得的享受不过是每餐比他们多一碟咸菜而已。
众将感动流泪,又见官军围城四面,不留活路,一时悲愤交加,行将崩散的士气重新凝聚起来。
当初王承宗暴死,有人主张封锁消息,王承元没有答应,镇州城已是死地,是长安那位皇帝拒绝他们投降,断了他们的生路。
镇州一年之内连丧两帅,如今又面临灭顶之灾,正是同仇敌忾,兴哀兵必胜的时候,封锁消息,岂非自作聪明?
蓄势已满,王承元把目光投向城外,他希望能有一个冒失鬼跳出来给他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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