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李茂都要在靖安坊的家里听取四处管事的汇报,有些事情他可以自行处置,有些则需要向上一层级请示。
李茂的上级就是李淳,但眼下这个敏感时刻李淳却并不愿意与李茂直接接触,许多话都是通过突吐承璀传递的,李茂则有意识地让林英与突吐承璀对接。
名位与实权不可假于一人之手,这是李师古的见解,李茂相信英雄所见略同,李淳也会做如此考虑。
龙首山只是一个工具,他代李淳持有这个工具只是暂时的,早晚他必须将这个工具交出去,李茂不想和这个组织沾连太多。
自然这么做也有他的私心在里面,类似龙首山、铜虎头这样的组织,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不同只是他们的名称、形态、组织和技术水准,你不能因为厌恶他们就否定他们存在的意义,相反所有参与到游戏中的人都必须正视它存在的意义,发挥其独特的作用,削弱对手为自己加分。
李茂不想跟龙首山沾连太多,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终将失去它,但他又不甘心人走茶凉,什么都没留下,他要在这个组织里留下自己的印记。
人走茶凉是官场常态,一朝天子一朝臣更是官场亘古不变的铁规则,任谁也破解不开,为了避免自己人走茶凉后,亲信受到清算,李茂只能小心翼翼地保护他们。
四位“新处长”显然对他们的新官职名称很不满意,一个个愁眉苦脸,决口不提“处长”二字,除了内务处常木仓外其他三位还是更习惯使用“都领”这个名称。
在顽固的惯性面前,李茂只好妥协。
“张都领方才说柳宗元、刘禹锡正在串联士子,要造势逼朝廷起复王叔文,我以为让他们造造声势也好,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让他们尽情闹去,他们闹的越凶,越能让人看清‘二王党’的真面目。待其人心尽失,他们自然就消停了。”
林英言道:“别人或者不必担心,但他们与罗令则纠缠在一块,却是不可不防。”
这也正是李茂头疼的事,王叔文上蹿下跳怎么折腾,他都可以装聋作哑,唯独跟罗令则搅在一起他不能无动于衷。
罗令则是舒王的门客,过去是,现在仍然是。
李淳在东林寺跟他会面时就曾特意提起过此人,问他此人上蹿下跳,究竟意欲何为?
李诵顾念兄弟手足之情不忍加害舒王李谊,只是令他在王府闭门读书,不得随意外出,不得随意见客,意外出见客。
天子此举固然博得了仁厚之名,却也将一桩麻烦也留了下来。
毕竟熟读史书的人都明白,一个有实力冲击帝王的亲王,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隐患,只要他还活着。
对舒王李谊的监管一直很严厉,不管是王叔文当政时期,还是现在。但威胁就是威胁,即使是关在铁盒子里,也仍然是个威胁,只要他没死。
“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慎之又慎。”
李茂的目光从四位都领脸上逐次滑过,四人神态各异,但有一点相同,除了内务处常木仓外,其他三个人都对李茂的决断有异议。
即便是常木仓,脸上的表情也表明他并不完全赞同李茂的决断,罗令则现在就是块烧的通红的铁块,捧在手上岂是好玩的?
面对异议,李茂坚持独裁。
“此事由林都领统筹协调,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可妄动。”
目光再次从众人脸上滑过,收获的是一致的支持。
李茂自己扛起了责任,四位都领乐得妥协。
……
入冬之后,李诵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内外吁请皇太子监国的声音从无到有,渐成浪潮。身为禁军统兵大将,李茂不得不为即将到来的变局做一些准备。
某日,李茂从训练所归来,天色已晚,浑身臭汗,皮靴上也沾满了泥,正坐着脱靴,突吐承璀骑马闯到了营帐前,突吐承璀身材高大,马术很是一般,日常出行以坐车为主。
此番骑马急行而来,又是这个时辰,李茂狠吃了一惊。
突吐承璀一手拎着马鞭,一手来拉李茂,口中叫道:“殿下召见,快随我入宫。”
他的人距离李茂尚有三丈远,即被一排包铁盾牌挡住。秦墨本来对突吐承璀甚有好感,但自李淳被册立为皇太子后,突吐承璀人就变了,以前谨小慎微的突吐常侍变得骄横跋扈,变得颐指气使,变得不可理喻。
因为心里有成见,又见突吐承璀如此孟浪,秦墨忍不住出手予以警告。
突吐承璀愣怔了一下,自李淳被册立为皇太子后,还没有一个外臣敢这么对他无礼。
李茂喝退卫士,笑对突吐承璀解释道:“这是我新近训练的盾甲阵,如何?”
又在突吐承璀耳边低声音说道:“此阵是专为太子预备的,将来操练纯熟,任谁也近不了太子三丈之内。”
突吐承璀讪讪地笑着,李茂的解释避免了他的一场尴尬,不过秦墨冲撞他的仇却从此记下了。他乜斜了秦墨一眼,嘴角抖出一丝冷笑。
坐定之后,李茂问突吐承璀:“太子深夜召我何事?”
突吐承璀皮笑肉不笑道:“您就别问了,若能说的,不必您动问我自会说,若是不能说的,您就是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敢说呀。”
秦墨哼了一声道:“禁军大将无旨岂可擅自离营入宫,这是朝廷的体制,突吐常侍不会不懂吧?”
突吐承璀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李茂与宦官打交道较多,一个基本的认识是这类人因为身体有残疾,心理多不正常,绝不可以常人之理去揣测,这倒不是说宦官天生就恶,而是说与他们打交道时必须以一种不同于正常人的思路去揣测他们的心理,避免因误解而产生矛盾。
这个道理,李茂记得曾给秦墨讲过,还不止一次,但这小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今天非要跟突吐承璀对着干。
李茂喝了口茶,言道:“若无旨意,恕我不敢入宫。”
突吐承璀恨恨地站起来,从衣袖中掏出召唤李茂入宫觐见的圣旨。
宣旨完毕,突吐承璀放下圣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秦墨问李茂:“我是不是把这老阉给得罪了。”李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复多言,换上朝服走右银台门进宫。不料马到门前,却被禁卫拦住,言此门不通必须走南面建福门。
禁军将领受宣进宫一般都是就近从左右银台门,禁卫这个时候拿出朝廷体制逼李茂改道走南门,显然是受人指使故意刁难。
秦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
李茂喝道:“速回营盘,无令不得外出。谨防有人捣乱。”
喝退秦墨后,李茂打马去了建福门。
突吐承璀虽然宣读是入宫觐见的圣旨,但李茂心里清楚,他要见的不是天子李诵,而是皇太子李淳。
直入少阳东院朝堂,李茂暗吃了一惊,朝堂外黑压压地站满中书门下、翰林院、御史台的官员和南北衙禁军将领,内诸司管事宦官和六军辟仗使亦一旁在列。
天子尚建在人世,皇太子公然在少阳院召见外臣,已属不同寻常,深夜召见更见诡异,何况又是一下子召见这么多官员。
李茂踮起脚尖四处寻找杜黄裳,想从他那问问情况,却左右找不到他的人影。
“茂华兄,许久不见了。”
李茂身材高大,踮起脚尖更是出类拔萃,他没找到杜黄裳却成了别人的目光。
有人在身后跟他打招呼,回头看时,却是宰相韦执谊。
韦执谊是杜黄裳的女婿,贞元年间杜黄裳入朝,因与宠臣裴延龄不和,十年未得升迁,女婿韦执谊却由后生晚辈一步步爬到老丈人的头上,着实扬眉吐气了一把。不过眼下情势又有不同,韦执谊势已经用尽,随着王叔文的倒塌,其下场已经可以看透。
杜黄裳却是老树逢春,重新迸发出活力。
李茂与韦执谊本无积怨,但眼下却必须划清界限。他礼节性地回了个礼。韦执谊讪讪笑着,目视满天星斗,言道:“今日天气甚好,就是有点冷。”
李茂回道:“是有点冷,却不知殿下夤夜宣召,究竟为了何事?”
韦执谊笑了笑道:“连茂华也不知道是为了何事?”
李茂笑道:“宰相尚不知情,我一个领兵的外将又能知道什么。”
话刚说到这,忽听乐声响起,奏的是喜庆的太平乐,此乐只在重大庆典时演奏,或者换句话说宫中凡演奏此曲,必是有喜事发生。
李淳在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杨志廉、第五守亮,两枢密使薛盈珍、刘光琦和宰相杜黄裳、左金吾卫大将军袁滋的护卫下步出内堂,李茂注意到李淳身着太子朝服,眼中却噙着泪花。
众人叩拜皇太子,李淳答礼后,降阶立于百官之首。
枢密使薛盈珍升阶,取出黄麻圣旨。
“朕承九圣之烈,荷万邦之重。顾以寡德,涉道未明,虔恭畏惧,不克祗荷。常恐上坠祖宗之训,下贻卿士之忧,夙夜祗勤,如临渊谷。而积未复,至於经时。怡神保和,尝所不暇。永惟四方之大,万物之殷,不躬不亲,虑有旷废。加以山陵有日,霖潦逾旬,是用儆於朕心,思答天戒。其军国政事,宜权令皇太子淳勾当,百辟群后,中外庶僚,悉心辅翼,同於理。宣布朕意,咸所知闻。”
《命皇太子摄位诏》由薛盈珍宣读完毕,交予李淳,入臣工行列与群臣一齐礼拜大唐监国太子。
天子命皇太子监国,本是预料之中的事,但诏书在晚上宣读,却是十分蹊跷。
礼拜已毕,群臣神色各是不同,有人惊喜欲啸,有人伤悲欲哭。
李茂不喜不悲,自长安传出内外臣工要求太子李淳监国的消息时,他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一天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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