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李茂打发青墨去城里寻觅宅子,青墨劝他不必捉急,新帝登基后总要酬答功勋,依李茂的功劳弄所宅子还是轻而易举。
小厮不是个不知深浅的人,他这么说用意是试探,李茂跟他说过要回淄青去,青墨一直在努力让他回心转意。
淄青已成是非之地,回去做什么?
像这回这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枪林箭雨里走上一遭?
青墨不是外人,李茂推心置腹道:“这一回我们干的不赖,论功行赏,本该留下来享享福,但还不是时候。新帝登基后,重用的是王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这些人,杜太常原地踏步,广陵王举荐的那些人也做了冷板凳。天子身躯虽然病残,却依旧不愿意将大权旁落于他人,所用之人都是自己潜邸时的旧人。我们是什么出身,留下来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青墨捏捏鼻子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他不是赐了你二十名宫娥吗?”
说过这话,青墨又有些不再在地说:“神通做了禁军郎将,我们要是走,叫不叫上他?”
这是个很为难的事,很显然李淳很欣赏摩岢神通,不止一次表达过要留摩岢神通在王府做典军的意思,李茂没有征求摩岢神通的意见。
这是个一根筋的人,他绝不会同意留在长安,但换一个角度看,留下摩岢神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正五品上的武官,多少人耗尽一生心血也到不了这个位置。
“神通伤势不轻,暂时不宜挪动,我的意见是留下继续养伤,至于将来,自然得看他自己的意思。”
青墨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茂蹙了下眉头,责道:“你最近又是昼夜不分,黑白颠倒的了吧。我就是不理解,世上就没什么事比这更有趣的了吗?”
青墨:“呵呵呵,呵呵呵……”此后无话。
虽然去意已决,李茂在走前还有几件事要做。第一件事,是请广陵王李淳兑现当初的承诺,调李师道进京为官。
父亲做了皇帝,身为嫡长子的李淳言行愈发谨慎起来,轻易并不见客。
闻听李茂要来,李淳素服相见,身边并无一个清客相陪。李茂也直来直去,没有人绕弯子。李淳沉吟道:“朝廷下诏,李使君会奉诏入朝吗?”
李茂道:“至少可以试一试。”
李淳爽快地答应道:“这个不难。”又问李茂:“你此番回去若是不如意,尽可回来,鸿胪少卿、威远军使的位置我给你留着。”
从十六王宅出来,青墨问李茂:“他没赖账吧。”李茂没回答,反问他:“房子找的怎么样了。”
青墨道:“好地方多的是,可是钱呢,我们的钱都让丘亢宗赚去了,而今咱们可成穷光蛋了。”
李茂笑道:“做人做官到了咱们这个份上,还缺钱吗?”
二人回到青泥驿,小茹惊惶地迎出来道:“来了好多人,运了十几车箱笼在后院,我不收他们就不肯走。吵吵嚷嚷的,我觉得不像话,就先收了下来。”小茹怯怯地问李茂:“我没犯错吧?”
李茂道:“这是我们应得的,你们拿去尽快吧宅子的事敲定,把人安顿好。我们后日便离京。”
午后,郭韧过来说,摩岢神通伤口疮发,青泥驿药材不足,为了疗伤,太医们建议把他接进太医院疗养,那里药材充足不说,人手也多,方便照料。
李茂笑道:“那自然最好了,我们不日就要离京,你一个人在此还真的忙不过来。”
郭韧早已从小茹那得知李茂要回淄青,她向小茹打听李茂准备怎么安排摩岢神通,小茹问李茂,却始终没得到确切的回应,这些日子宫里每隔两日就派中使过来慰问,带来的礼品堆积如山,那些皇宫里出来的人见面称呼她为夫人,乐的郭韧笑逐颜开,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被人捧着的感觉真好,她就想过这样的生活,现在只有一件事让她放心不下,每每想起就如鲠在喉,摩岢神通是一根筋,死心眼,在他眼里只有兄弟情分,哪有别人,若是李茂要他走,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即就走,走了,这样的日子也就过到头了。这是郭韧不能忍受的。
她想去跟李茂说说情,让李茂放他家神通一马,但她怕李茂,从骨子里害怕,也就没有勇气去跟李茂说什么,她想让小茹转达自己的意思,小茹乖巧地拒绝了。
因为这个,郭韧这几天茶饭不思,眼圈熬的通红,不知情者还以为她的忧心摩岢神通的伤势,但实际上摩岢神通的病榻前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御医守护,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
此时此刻,她也顾不了许多了,她鼓足勇气,试探着问李茂:“我听太医说,神通的伤很重,中间又耽搁了些时日,将来即便痊愈,只怕也有后遗症,再驰骋疆场怕是不能了,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留在禁军做天子爪牙。……神通不敢过来跟你说,我,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但不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郭韧说话时,目光闪烁不定,双手把手绢扯的紧紧的,显得十分紧张。
李茂道:“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听从医嘱,不要逞能,以后怎样以后再说,眼下先把身体将养好。”
“哎!”
郭韧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心花怒放,一腔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
只要能把摩岢神通留在京城,她有的是手段让那根木头就范。
郭韧走了,兴奋无比。
青墨道:“神通早晚被她带坏,你看看她,分明是在扯谎。打死我也不信神通会说那样的话。”
李茂问他:“把神通留在禁军做将军,究竟是成全他,还是害了他。”
青墨眨巴眨巴眼,道:“这个……得看怎么想,反正我是不愿意去禁军,不自在,不过在禁军做官,的确比在外面要风光。”
李茂笑道:“这么说我没有害他。”
“没有。”青墨斩钉截铁道,“你这是在成全他。”
说完又道:“你能成全他,为何不能成全自己,咱们不走留在长安,有什么错吗?”
类似的问题,青墨以前问过,李茂没有正面深入地回答他,这次他决定好好跟青墨谈一谈。
“王伾、王叔文这两个人虽然毛病一大堆,但到底还是想干事的人,贞元朝积弊太重,是该刷新的时候了。
“今上能登基,广陵王居功至伟。但广陵王并无实际处理朝政的经验,他还需要习学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就让二王刘柳这些人出面担当一下。我判断长安城里不久又要起一场风波,这回我们不参与。
“王伾、王叔文二人才学是有的,谋略也不错,却缺少官场的历练,处理起实务来终究有些欠缺,他所引用的一干人,如柳宗元、刘禹锡,这些人多是言官出身,言辞犀利,辩锋强大,文章也写的花团锦簇,但和引用他们的王叔文一样不熟悉实务。
“他们这些人虽有强大的靠山,在朝中的根基却实在太浅,而且这个看似强大的靠山就如冰山一般,只是看着强大,实际却虚弱的很。
“广陵王扶立今上登基,又退隐在幕后,这无疑是个极明智的选择,让二王刘柳在前台折腾,二王折腾的越大摔的越重,越能反衬他的睿智和才干。他是今上的嫡长子,盛名远播,自然是最有希望成为皇太子的人。
“我们抛开父慈子孝的那一套,也不论立嫡以长的什么规矩,单论广陵王手中掌握的实权,就足以确保他成为皇储。”
但是见识了一些宫闱内情的李茂也知道,不到最后一刻,谁都难言是胜者。李淳最大的敌人是兄弟太多,成器有名望的兄弟太多。
李诵做了二十六年的太子,压抑了二十六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压抑郁闷,内心积攒的压抑太多,他太需要排解,生在皇家他没有倾诉的对象,只能把压抑倾注在后宫嫔妃的身上,他一个不留神就获得了“有史以来拥有子嗣最多的太子”的称号,到他登基称帝时,他拥有的已经成年的儿子就有二十多人。
这些人中有资格与李淳一争高下的就有四五个人,譬如李结、李纬。而有心与他争执的至少也有几个,譬如李结。
在没有登基掌握天下前,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长安城中的激流暗涌,势必仍将继续,而且因为天子的残弱身体而变得更加波澜诡谲。
李茂又道:“平心而论,没有你我他一样也能成功,这一回我们是各取所需,下一回,是敌是友还很难分的清。你再想一想,这回咱们能成功,侥幸占了几分?下回我们还能有这好运气吗?”
青墨是亲身参与了宫廷内争的每个重要环节,对李茂的话有切肤之感,李茂说的对,这回他们是成功了,是多少侥幸铸成了他们的这次成功,这其中多少个环节,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不保。
青墨发出了与他现在年龄不相称的哀叹,叹完,仍有些不甘心:“长安的水太深,浪太大,或许你说的对,我们该退一步看看。可是,我们该退向哪,去辽东吗,带着文司马、太公、祝九他们一起去当山大王?或者回淄青。”
李茂道:“回淄青,淄青才是我们的根。”
青墨张大了嘴巴,道:“可是淄青的水……如今也很深啊。”
李茂笑道:“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你还怕在阴沟里翻了船?”
青墨道:“罢了,你说去哪,我跟着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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