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婉拒道:“某对两军将士一毫不熟,急切之间,恐难办成。”
李淳笑道:“只要忠诚可用,何必非要局限于驻军,我看由你出面私募一批勇士也未尝不可。”
李淳让李茂私募勇士充当天子近卫,不过是次试探,看似不甚高明,却很有些欺骗性,李茂不上他的当,言道:“私募勇士,有失皇家体统。某以为十分不妥。”李淳道:“不然我兄弟将各自王府侍卫统统交给你,任你挑拣。人数不需要太多,百人足矣。”
这自然是个好主意,亲不亲一家人,外臣哪如家将贴心可靠。
一百名贴身警卫瞬间集合完毕,绝大多数都出自广陵王府和洋川王府。李淳显然为这一天准备了很长时间,他的这些卫士,多是军将出身,多数都还带有官职,清白和出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而且即便是以李茂的苛刻目光来看,这些人也算得上是人中龙凤,不必去做什么挑拣,照单全收即可。
登基大典早有准备,日期一定,一切按部就班进行的十分顺利。李茂仍旧身着四品千牛卫中郎将戎服,率众巡视每一个结点。
内宫禁卫自成体系,藏龙卧虎,人才济济。
在李茂的严厉督促下,一切到位,完美无缺。
阴谋已死于黑夜,待得黎明到来时,一切就又恢复光明正大。
阳光下的太极殿巍峨雄壮,一场大雨涤荡了瓦顶的污垢,将大殿前数十亩大小的广场洗刷的一尘不染。
李茂站在宫台护拦上,远远望过去,金色的太极宫恍若仙境。
数千内侍如蝼蚁一般在广场上布置,远远的在宫墙外,百官正在整理妆容,彩排礼仪,准备参加登基大典。
李茂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戎装,不觉有些好笑,堂堂的千牛卫四品郎将,竟原来是个水货,在这样的庆典上,手持利刃,堂而皇之地充当起了天子警卫的角色。
这在五天之前,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
他的任务是负责登基大典的内层警卫,专门对付那些可能不合作的朝臣,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在这种场合下没有谁会不合作。
巍峨壮丽的宫殿把人比衬的那样渺小和微不足道,如此盛大的典仪,参与者早被夺去气魄,被挟裹着失去了主动意识,这个时候谁还能壮起胆量做一些出格的事。
悠扬的音乐响起,百官开始上殿。王维曾有诗《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尽道朝见天子的盛况,其中“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两句为世人经常引用,李茂旧日读过这首诗,想象过其中的盛况。他来京之后也曾参加过几次大朝会,都是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上台阶时,他看别人的屁股,别人看他的屁股,那时候看一切事务都是以仰视的目光,在战战兢兢中感受着自己的卑微。
现在他换了一个角度,换了一种身份,以一个旁观者的目光再度打量这场盛况时,心境与往日又有所不同,在不知不觉中目光变成了俯视,即便是以前见一面尚且难以登天的三公宰相们,此刻也可以以平视的目光看待他们。
这就是当家做主的感觉吧,在这个恢弘华丽的宫殿,自己不再是卑微的过客,而是能主宰他的一员。
权力的奇妙感觉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皇帝的登基大典从来都是各色人等的表演舞台,李茂不是一个好演员,许多环节他只能敷衍塞责,虽然人人都已经确切地知道李适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但当再次宣读遗诏,确立新帝登基的法理时,哭声还是如山洪海啸般席卷而来。
数千官员匍匐在地,嚎啕大哭,以示自己对大行皇帝的怀念和对继任者的忠诚。
卫士们不能像朝臣一样匍匐在地,但悲伤的心情还是需要表达的。他们低着头,努力挤出泪水,做如丧考妣状。
李茂也低着头,想努力挤出几滴眼泪,但三天三夜未曾合眼的他,眼睛干涩的厉害,任凭他怎么努力,却是一滴泪水也挤不出来。
同样挤不出泪水的还有青墨,青墨披挂着千牛卫校尉的戎服,低着头,不停地拿手揉着眼睛,哼哼唧唧不知是哭还是笑,他发现李茂在瞅他,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吐了吐舌头。
李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厮悚然一惊,吐吐舌头,忙换上一副苦瓜脸。
摩岢神通一只手扶着玉石阑干,眼眶没有泪,额头却见了汗,在安善坊威远军议事厅,他吃了陈中研一枪杆,断了三根肋骨,又中了好几枪,伤势不轻,李茂本要他卧床休养,他却挣扎着过来了。
李茂现在正站在胜利者的阵营,但身边可用之人却不多,这个时候他不能丢下兄弟。
冗长的登基大典还在继续着,摩岢神通苦苦地煎熬着,同样煎熬的还有李茂、青墨和所有参与其中的利益相关者。
新君登基大典结束时,摩岢神通已经站立不稳,李茂让青墨扶他回去休息。登基大典大体可以分为继位和登基两个部分,在唐代两者是做一次举行。光一个继位典礼就折腾了一个时辰,再加上重头戏登基大典,李茂怀疑摩岢神通能不能撑得住。
摩岢神通婉拒了青墨的扶持,倔强站在那,直到皇帝登基大典完美落幕。
理论上说皇帝的登基大典并未到此结束,后面还有许多琐碎环节,但这不是李茂所关心的,而今名分已定,再无更改的可能。
他想偷个懒,脱掉身上这身龟甲,却不知找谁商议,朝中一些原本跟他熟悉的官员,此刻再看他的目光都有些诡异。是那种冷淡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几位宰相还有许多事要忙,从大殿出来后,并没有立即散去,而是聚集在一起,便说边走,向中书门下去。宰相郑瑜和李茂擦肩而过时,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吃惊的张大了嘴巴。李茂冲他点点头,郑瑜则回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杜黄裳现在还是太常卿,行情却看涨,在许多官吏的眼里,他俨然已有宰相的光环在头上闪耀。步出太极殿后,杜黄裳主动迎向李茂,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言道:“茂华,我看辽东你就不要去了,留在长安侍卫天子,过两年熬足了资历,外放藩镇,在地方熬炼成熟了再回京拜相,啧啧,真是前程似锦啊。”
杜黄裳向来心直口快,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李茂不觉得奇怪。
“却不知为何他们看我目光都乖乖的。”
杜黄裳和李茂性格迥异,却很投脾气,李茂很愿意向他求解心中的疑惑。
“休要理他们,恨人有笑人无。茂华,你要记住不被人嫉是庸碌。”杜黄裳说完爽朗一笑,又把李茂打量了一番,啧啧嘴道:“大典结束了,你也该回去歇歇了,这身衣甲虽好,老穿着也累的慌。”
杜黄裳其实是在提醒李茂,非常时期适用非常之法,一切回归正常后还是要恢复原状,低调谨慎为上。李茂穿这身戎装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难免遭人闲言碎语。
这话很合李茂的心意,该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目下是该功成身退了。
王叔文和王伾都是李诵的心腹幕僚,而今府主登基做了皇帝,二人的行情自然也见长,尤其是王叔文,有关他要拜相的传言一夜之间风靡长安官场,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即便是属于吏治的人也推断,即便是王叔文资历浅薄,暂时还不能挂宰相的头衔,但以他的身份和处境,必会握有宰相的实权。
现在比较流行的看法是王叔文将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在幕后参与政务,待熬足资历,便正式拜相从幕后走到前台。
王叔文步出大殿时,一群人簇拥着他,巴结着他,跟他寒暄,和他套交情。
王叔文随意敷衍着,表情淡淡的,言语神态间已经有了几分宰相的风度,他的兴趣此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见李茂与杜黄裳边走边说,十分亲密,便笑嘻嘻地迎向去说:“你们二位相差二十多岁,却是难得的忘年交,真可谓珠联璧合,配合默契呀。”
杜黄裳的资历远胜过王叔文,一直有些看不起王叔文,闻言笑道:“老夫只恨早生了二十年,否则便可像秦墨、摩岢神通这样与茂华同出同入,形影不离了。王司功,听你这话酸溜溜的,你这是嫉妒吗?”
王叔文现在的身份是翰林待诏。翰林待诏,唐初设立。以擅长文词、经学、医卜以及各种技艺如书画、搏弈者,居宫中(玄宗以后居翰林院),以备应诏。属皇帝的差遣侍从之臣,主要陪皇帝消遣娱乐,以及文章应和。无品阶。他的本官只是苏州司功。
官场中一人身兼数职者,一般以品阶最高,或权势最重的官职称呼之,长安官场称呼王叔文时一般呼一句王翰林,杜黄裳毫不留情地点出他的本官,让王叔文十分尴尬。
王叔文强压心中恼怒,干笑了两声,借故走开。
望着王叔文远去的背影,杜黄裳向李茂评论说:“志大才疏,到头来误国误己而已。”
李茂对杜黄裳的见识才干一向佩服,对他爽直的性格也很欣赏,却对他的口无遮拦有些不敢苟同。于是就没有搭腔。
他对王叔文的印象以前还是不错的,但自从得知他为儿子聘娶田萁后,不知为何越看他越是不顺眼。李茂也曾就此事检讨过,结果却是每每愤懑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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