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那一刻,李茂忽觉眉角一阵钻心的刺痛,头瓮地一下,差点昏死过去,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堂堂的镇海城镇扼使竟会在自家后花园的荷花塘里打防盗桩。所谓的防盗桩,便是在池塘里打入一根根树桩,桩上斜插铁笋,用以勾挂渔网,防止有人撒网盗鱼。
李茂的眉骨被木桩上的铁笋挂住,裂开了好大一道口子,也是他运气好,若稍偏一寸,一只左眼便就瞎了。
运气不好的是和他抱在一起的刺客,眉心正撞在尖桩上,当场丢了性命。
李茂此行担负着重要使命,随行卫士有三十名,皆是百战余生的精英,此刻就守护在庄宅内,青墨出门一喊,众人便奔了进来。那三名刺客见势不妙,丢下李茂退入花丛中,卫士见草木茂盛,天色又黑,不敢擅入,稍一迟疑,再寻时众人已踪迹不见。
青墨指挥人把李茂从水里捞出来,见他满脸是血,也不知道伤在何处,急的直哭,李茂喝道:“没出息,我又没死。”说是没死,伤口剧痛,痛的他面容狰狞,呲牙咧嘴说不出话来。常河卿打开医药包,连忙救治,李茂取药巾捂住伤口,对常河卿说:“我没事,你先救神通。”
摩岢神通背上中了一箭,箭伤并不重,但箭上涂抹的毒药却十分致命,常河卿解开他的衣甲,取柳叶刀在手,围着箭杆狠狠地剜了下去,将一片皮肉旋了出来,皮肉已经变色,流出的血皆为黑褐色,此处皮肉簿,动了手术后,可见白骨森森。众人见状莫不惊悚。摩岢神通已经进入深度昏迷,至始至终没有叫一声。
常河卿施救完毕,满面是汗,用袖子一擦脸,又是满脸血,形状十分骇人。
此时众人已经将那刺客从水中捞了出来,青墨察看了一遍,恨恨说道:“衣裳是成衣铺里卖的,刀是磨掉了印章的老军刀,浑身上下没有一样信物,可惜人又死了。”随行的一名卫士此刻冷冷地说道:“我看该动手了。”
众人一起望向李茂,李茂眉骨的皮肉绽开,翻扯在外,十分骇人,常河卿救治完摩岢神通,正跪在地上给他缝合。天气闷热,他心情又紧张,大汗淋漓,闻听这话,提醒李茂道:“不能点头,不能点头。”
李茂就没有点头,只是向众人丢了个眼色。
……
李准一觉醒来,发现浑身冰寒惟胸前灼热,睁眼一看,一身的酒气瞬间化作冷汗蒸发,他发现自己正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在他的面前点着一个火盆,火盆里放着几样他十分熟悉的刑具。围着火盆站着六个铁塔般的汉子,都带着一色的面具,面具应该是戏台上丑角戴的,显得十分滑稽,但在此时此刻,李准感到的只有惊悚和诡异。
李准心里苦笑了一声,反应在脸上,却是猥琐和胆怯。他小心翼翼地扭过头,问站在火盆前摆弄烙铁的李茂:“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啦。你们……好汉饶命,你们想要多少钱,只管说,我给,我都给,我有的是钱,足够你们逍遥一世了。”
李茂举起一块烧的通红的烙铁,挪步来到李准的面前,距离他一步远处停下,把通红的烙铁伸向李准的脸,在距离他鼻尖几寸处停下,然后朝烙铁上吹了口气。
李准拼命收缩脖子,胯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小雨汇聚成小溪打湿了地面。
有人哼了一声,嘲笑李准是脓包。李茂却不这么想,一个敢买凶杀他的人,岂会真是脓包?他把烙铁丢进火盆,倒背着双手,围着李准转了两圈,问道:“你可知罪?”李准愣怔了一下,咧嘴嘻嘻一笑,道:“兄弟,你可知我是谁?”
李茂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无心知道,我只知道登州城里许多人恨不得吃的你肉啃你的骨,你昨晚在醉仙楼喝的烂醉如泥,你的同伴却置你于不顾,无人知道你去了哪,我想若说你不慎跌入街边水沟溺死,肯定有许多人拍手称快,而且死因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李准就是一怔,旋即脸色苍白,他哀求道:“我有罪,我有罪,我说,我全说,可是你总该让我知道我是在跟谁说话。我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是不是?”
有人拿起一根通红的铁钎在李准的屁股蛋子上烙了个一字,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的焦糊味。李准尖叫之后昏死过去。一盆凉水过后,他悠悠醒来。一人冷笑:“你而今还要问我们是谁吗?”李准滴着冷汗,嘿嘿笑道:“我自知罪恶滔天,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为什么要说,除非你能给我指条生路。”
有人又拿起了通红的铁钎,森然道:“说了,赏你个痛快,不说,你知道后果。”
李准愣怔半晌,嘿了一声,嬉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呢,今日你们为难我,明日又不知被谁为难,何苦呢?”李茂道:“你既心知肚明,就该如实供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年酒色早掏空了你的骨气,你扛不住的。”李准闻言默然,良久,他舔了舔嘴唇,默然说道:“我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全说。”
刑房里支起了一张书案,一人铺开纸笔坐了下去。
李茂丢了个眼色,青墨清清嗓子,开始询问李准在登州为官期间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的恶行,李准有问必答,倒也痛快。按套路出完牌,青墨闭上嘴,向李茂请示下一步方略。李准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完,嘿然说道:“我看你们的纸也带的不多,就不问问我受贿行贿、买官卖官的事?”青墨道:“哎呀,你有种,你就不怕诛你九族吗?”李准嬉笑道:“茕茕孑立,踽踽独行,说的就是我啊。我死之后,我妻必然改嫁,我的儿女也要跟别人姓,也就没有九族了,不如让他们随我一道,去阴间再续尘缘。”
青墨啧啧嘴,摇摇头,道:“罢了,你即一心求死,我也不能不成全你,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做聪明事,说吧。”因为纸张珍贵,负责记录的军官只带了六张纸,写着写着就发现不够了,他站起身向青墨招呼了一声,青墨赶忙打断李准的称述,说道:“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要说了,拣要紧的说。”
李准反问他:“什么算是要紧的,买刺史,还是兵马使?知道的太多,你们不怕脖子上的脑袋保不长久吗?”青墨道:“废什么话,有多少说多少。”
李准望了眼李茂,笑嘻嘻道:“纠察官还是让无关人员回避一下,反正我也跑不了。”李茂喝令众卫士退下,李茂又对负责记录的书记说:“你也出去吧。”书记起身施了一礼,赶忙逃了出去。
李茂指了指临时搭起的书案,青墨指了指自己,问:“我?”四顾无人后,青墨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这是一间废弃的庙宇,位置在登州城的郊外,四周都是李茂的人,没有人会来打搅。
李茂站在炭火盆前,饶有兴致地拿着烙铁敲击那铁钎,对李准说:“只要你肯说出来,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去新罗、去日本、去辽东都可以。”李准嬉笑道:“李家老二猜忌、暴虐、苛严,四府幕僚死在他手上的不计其数。长安士子视淄青为虎狼之地,这个你不会不知道。而早十年,人们还是乐意到淄青来做官的,你道为何,待遇优渥,自在宽松,府主能礼贤下士,士子不虞有性命之忧。你再看看他,在他手底下当差,你就只能夹着尾巴做狗,吃没得吃,喝没得喝,脖子上的绳子系的紧紧的,容不得你有一点差错。任你才高八斗,锦绣文章,在他眼里就是狗,这个想必你深有体会。”
李茂冷笑着,耐心听他怎么说。
“不光外人恨他,族中宗老也不满意他,他们有心抬举密州接掌军政,我劝你也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而今跟着你吃饭的人也不在少数。”李茂道:“你是不打算说了。”李准嬉皮笑脸道:“我一个小小的县尉,有什么本事买官卖官?你纵然取了我的口供怕是也不能服众,淄青的天下不是哪一个人的,凡事都得讲道理嘛。”青墨摔笔而起,指着李准的脸叫骂:“别给脸不要脸,你信不信我剥你一层皮。”
李准依旧嬉皮笑脸,嘿嘿道:“我信,我信,淄青来俊臣的话我怎敢不信?呵呵……”青墨悄悄问李茂:“来俊臣是谁?”李茂咳了一声,没有应答。度李准不会再说什么,李茂便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人在门口,李准忽然说了句:“我,不会写字。”言讫一声闷哼,二人回头看时,他嘴角流血,青墨叫了声不好,飞抢过去,李准“噗”地吐出一团肉来。咧嘴哈哈大笑,满嘴都是血,笑语未毕,人已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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