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近前,才认出是济阴县有名的庆福寺,庆福寺是弥勒佛道场,占地三十亩,百年古刹,殿堂巍峨,古木参天,清幽庄严。此前李茂只闻其名,却未曾来过。青墨笑道:“见佛像就有三合米,方是真比丘。如今过你家佛祖的门,岂可不进去舍上三百石?”李茂笑道:“这孩子又胡说。”
嘴上如此说,却还是下了马,预备去向庙里的和尚画个缘,讨碗茶喝。
庆福寺地理偏远,香客寥寥,此刻又值正午,门前可罗雀,只有依寺门的柏树下停着一辆马车和一辆装运行李的骡车,车旁六个健仆和两老一少三个女人正围着闲聊,声音粗犷,音量极大,又有一个面容娟秀,身穿青布衣衫的年轻婢女抱着一个婴儿在十几丈外的渠边树下玩耍,婴儿被小婢逗弄的咯咯大笑,咿呀有声。
眼见李茂三人牵着马走过来,聊天的六个健仆顿时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伸臂拦阻,厉声喝道:“我家大娘子正在庙里上香,尔辈何人胆敢擅入。”天气炎热,李茂三人俱是短袖麻布衫,又因外出干的是机密勾当夜没有骑官马,这些僮仆不识三人是官身。
青墨闻言冷冷一笑,说道:“我不记得庆福寺几时成了人家的家庙,尔等又是何人,敢挡我的路,你可知道我是谁?”
六个汉子闻言,把三人又打量了一番,一时哈哈大笑起来,为首的一个抱臂在胸前,望着三人嘿嘿冷笑道:“听你口音是外乡人,那也罢,我就告诉你,里面上香的是曹州司法参军家的,你们还要进去吗?”
汪洵,李茂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中年人。对这个人李茂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现在虽不至于怕他,却也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便飞身上马,说了声:“咱们走。”
此举大出青墨的意料之外,这小厮闻听里面上香的是曹州司法参军汪洵的妻子,心里先是有些犯难,继而又坦然起来:你司法参军是七品官,我茂哥也是七品官,同是正七品,我茂哥却是节度随身,节帅的亲随,这就要大大的压你一头。
他心里怎么盘算李茂都不应该一听汪洵之名扭头就走,但实情是李茂走了,扭头就走,走的干脆利索。
驾!
青墨恨恨地瞪了那汉子一眼,打马而去。
“哼,哪里钻出来的土豹子。”
六个人哄笑起来,露出六口黄的发黑的烂牙,嬉笑了一阵,为首大汉朝远处打望了一眼,脸不觉一黑,闷声吩咐一个半老妇人:“去跟珍儿说声,别抱着大郎乱跑,出了纰漏谁能担待的起。”
妇人望了眼水渠边的大树,没见到婢女的影子,心里便有些急。
“这死丫头就是腿长,这一会儿又跑哪去了。”妇人嘀咕了一声。
自那妇人走后,这大汉忽然有些心神不宁,他烦躁地推开同伴递来的白桃,转头朝水渠边走去,尚在路上,就听到一声失魂落魄的哭叫:“不得了了,出大事了,大郎不见啦!”
赤日炎炎赶路,绝不是什么好享受,三人走不多远,就岔入一条河沟,躲在几株垂柳下乘凉,草丛里的小虫子闻见来了鲜肉,群起攻之,李茂一身皮肉最受欢迎,只躺了一会儿,他就躺不住了,浑身被虫子咬的麻痒难忍,他跳起来,剥了衣裳跳进河里。
河水表皮晒的滚烫,水皮之下却是冰冷刺骨,李茂游了一会儿,觉得受不住,眼见小河对面有片沙滩,便游了过去,找了片细砂地躺下来晒日光浴。芩娘秋天就要回来,不能再让她笑话。
刚刚趴下,胸口就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生疼。扒开泥沙一看,却是一枚熟铁锻造的军用小锉刀。
锉刀是军中标配之一,大约一伙配一个,用于修补兵器,各军的锉刀上都印记有各自的标识。李茂把镊子在水里洗了洗,清晰地看到镊子表面印着一个四角麋鹿图形。平卢军取平州、卢龙两地首字命名,驻营州,防区在辽东一带,四角麋鹿在当地被视为吉祥物,用于军器图的是个吉利,南迁之后这个习惯依旧保留。李茂由此判断这枚锉刀属于平卢军。
此地属济阴县,淄青的西面要塞,在清海军进驻前,平卢军曾长期在此驻扎,士卒遗失一枚锉刀在此,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让李茂感到不安的是这枚埋在泥沙里的锉刀上竟无半点锈蚀的痕迹,显然是不久前才遗失在此,时间甚至不会超过三天。
自贞元十五年春清海军内迁曹州后,曹州一城六县内再无平卢军驻扎,这个属于平卢军的小锉刀从何而来?
李茂警觉地向四周打望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他向河堤上的几株柳树走去,目光很快被地上几根枯萎的树枝吸引,这几根树枝都是被利刃劈斩下来,切口平滑齐整,是用刀而不是用斧,树枝上的细软枝条都已经被摘下,只余虬曲的树干。
李茂仔细搜索左右,又在草丛里找到了一个用细柳条编织成的遮阳帽,柳条叶子已经枯萎却还没有干枯,推测应该在一两天前编成。
踏上河岸,四周眺望,目光所及处不见村落,这基本排除了附近乡民来此砍伐柳枝编织草帽的可能,联系到遗落在河滩上的军用锉刀,李茂心里骤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循着这种预感继续四处搜索,终于在一处齐腰深的草地里找到了一条用脚踩踏出来的小径,小径旁边有尚算新鲜的马粪,且从被踩在泥里尚未枯败的草木来看,不久前曾有一支军队行经此处。
清海军和郓州之间的矛盾已近乎公开化,于化隆派黄仁谷去徐州寻求外援一事,已经摆在明处,此刻在成武县境内出现平卢军的异动,不由得李茂不心生警觉。
两家斗法,已由暗斗变为明争,谁胜谁负,与自己有着莫大干系,大战若起,自己必不能置身事外,李茂觉得自己有必要查个明白。
李茂游回河对岸,把小锉刀传示二人,留摩岢神通在河边看马,带着青墨循着小径一路寻去,走出约两里地,眼前是片松林,林子里隐隐有战马嘶鸣声。这年代地广人稀,整个成武县不足十万人口,大片的土地都荒无人烟,找片林地藏兵几千根本不是难事。
不过兵容易藏,运送给养却非易事,老练的斥候可以根据运送辎重的车辙大体判断敌军数量,青墨自诩精通此道,这才排挤了摩岢神通跟着李茂来了,他四周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车辙印,也没有发现其他人马行进的痕迹。
李茂试着继续向前探索,走不出十余丈就发现了护军虞侯设下的陷坑,青墨则声称闻到了狗尿的骚味。二人不敢再往前,回到河湾,青墨问:“还探吗?或者是野外操练的州兵。”李茂道:“若是州兵我倒心安了,只怕没这么简单。探,必须探个水落石出。”
天刚擦黑,李茂又带着青墨潜行过去,距离松林两里处留下青墨,青墨不肯坚持要跟李茂一起进松林,李茂道:“你跑的过我吗?”青墨摇头道:“跑不过。”李茂道:“那就别做我的累赘。”
李茂在军中时间虽然不长,对诸般军事技术却都有所了解,倒不是他天纵圣明,主要是这个时代的军事技术左右就那么几样。陷马坑长五尺,阔一尺,深三尺,坑内埋设鹿角枪、竹签,上覆草及细尘,能有效防备骑兵夜袭,但对于徒步侦察的步军则没有多少威胁。
凭借所学,李茂安全前行到树林中,入林约十余步,前面已无树木,砍伐下来的树木被筑城一道六尺高的木栅栏,栅栏外挖有壕沟,摆放着拒马。
这从侧面证实了李茂的猜测,来者不善,这些人绝不可能是郓州州兵,州兵虽也是由朝廷供养的官健,但作风散漫,纪律松弛,野外扎营时常连哨兵都不放,又岂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构筑起如此严谨的野外防御工事?
李茂试着向前挪了几步,以便看个究竟,不意一条大黄狗突然窜了出来,那狗来势甚猛,所幸,有铁链拴着。狗吠声惊动了哨兵,李茂见势不妙转头就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