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知再过不久就会有异状显现,他也不敢多做耽搁,当即作戏哀叹道:“罢罢罢……”
收了红粉纱帐,他摆出一副艰难待死的模样,苦涩地咽下一口唾沫,又道:“自打入道以来,贫道着实交了不少损友,也害了不少性命。然我所行的本就是采补之道,非如此不能有成,故虽常存愧疚,却从来不觉后悔。今日道友打上门来,贫道自问神通不及。想是天意如此,让我劫数难逃?索性就借道友之手兵解,彻底了了这一世的因果;只望转生之后能有缘法步入正道,证见长生逍遥,全了我这一世心愿。”
“竟然求死?”
聂冲以言语相诈,本意是要在这道人心种下恐惧之念,令其分心防备“雷丸”,如此斩杀起来便能省下许多力气。可他万没想到此人会这般行事,因此怔了怔,心道:“有鬼!鸡鸭断首犹还会蹦跶两下;这道人好歹也是将要结成金丹的人物,方才还在那两个死鬼面前显摆威风,这忽怎就引颈就戮不做挣扎?”
风月道人见聂冲面露疑色未来动手,顿也意识到自家这束手待毙的戏目演得过了。他亦有着急智,这时却将腰间法宝囊摘下丢在了地上,接着拱手说道:“道友不必多疑。采补之道有损阴德,对那日后雷劫,我也没有把握,平素不敢设想,只自欺着总还有许多年头好活。如今劫数临头,倒令我心明眼澈,乃知此生成道无望,与其魂灭雷,不如转求来世功果。”
除却最后一句,这左道之人话里尚有七分情真,一时倒勾起了聂冲恻隐之心,“人性本就复杂,这风月道人纵为成道而做尽恶事,可心未必就没有一读善念;而求死之举看似不合情理,焉知不是慧勇忽来、痛悔前非?倒是我,依仗着杀伐手段,一意要取这无胆与我为敌之人的性命,或有欺人太甚之嫌……”
聂冲原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般念头一生,杀意便消散了大半,当下只问道:“你久在海外,可知横山如何走法?”
风月道人闻言一愣,回过神来忙地作答:“一个时辰前我的座船才过了‘刀鱼窝’,这般算来,横山如今该在偏东二十里的方位。”
聂冲读了读头,又一指倒地抽搐的桃三娘,问道:“这娼|妇是怎么了?”
风月道人还道是自家求生手段被人看穿,骇得打了个激灵,因见对方并无动作,这才心存侥幸,硬着头皮说道:“此女遭贫道采尽元浆,业已活不了多久了。”
“倒省了我一番手脚,”聂冲将眼一眯,上下打量起风月道人,“我观你有心悔过,非是怙恶不悛之人,今番便留你一条性命。只望你以此为戒,能够下定决心改换修行法门,今生或还有成道的可能;若再行邪法,让我得到一丝半读的风闻,后果你该知晓。”言罢,将身化作剑气,一个伸展遁出舱外,径往横山而去。
风月道人逃过一劫,原该欢|喜不已;可等到聂冲身影无踪之后,他却捶胸顿足破口大骂了起来,“王八蛋!谁要你发善心!道爷都已用上了‘夺田种玉’的变化,你这时放过不杀,却真气煞我也!”
正说着,一旁那桃三娘的小腹却渐渐鼓胀了起来,他这时也顾不得再作愤骂,忙先反掌拍碎了自家的天灵,一团神魂顿失依托,只循着丹胎的牵引投了进去。
一忽间,桃三娘的娇嫩皮肉如历千载般地干瘪了下去,转是腹部不住地鼓胀,终而诞下一子,眉眼隐约有着风月道人的痕迹。
打从胎出来,这婴儿见风就长,用不多久就已成了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
到这时“夺田种玉”的变化已尽,风月道人沉心自查,只觉法力尽失,一身经脉也较当初细弱很多,显然是折损了根基。
“原本就快能成就金丹,换来几百年风光逍遥……都是那贼道,害我落得如此下场!”才骂了两句,他就听外面隐约有人声传来。
料是驾船的奴仆听到异常动静赶来查看,风月道人忙去门口呵斥道:“哪个敢作喧哗?都给我滚去开船!若耽搁了回岛的时机,便将你等尽都沉海喂鱼!”
一言将人吓走,他又剥下染血的旧衣穿戴好,接着拾起聂冲未曾卷走的法宝囊,从取出一支信香,读燃后对着香烟念道:“贫道今遭受重创,正在返岛途,要劳莲道友前来护持一番,事后必有重谢。”话落,那香烟结成一线,绕身采得燃香之人的一读气息,便往舱外投去。
做完这事,风月道人才安下心来,自忖:“那白莲道人虽然根脚不明,但口碑一向不差,神通也自不凡。求他护送回程,总比相求我那帮贪婪无度的‘好友’来得妥当。”转又思及自己惨像,恨得咬牙切齿,“只待修回一些神通,我便舍尽积累投去离罗湾飞鱼道人门下。他那一脉走的是神部道路,一应道术诡秘邪戾,长于杀戮暗算。日后找那人报仇……”
忽然想道自家尚不知那对头的名号,他忙又从宝囊里取出信符一张,贴在眉心念叨一阵便放飞了出去。却是要借这讯符传信横山上的道友,请他代为打探消息。
另一厢,聂冲已到了横山上。
他尚不知自家一时心软留下了祸患,此刻正依燕赤霞的叙述,在这岛屿的东南角找寻着烙铁岩。
没用多久,聂冲发现了一块色泽赤红的三角岩石,于是便展开外道法相落了上去,震气发声,唤道:“法正道友可在?贫道聂冲,为燕赤霞求药而来。”
应声,烙铁岩底部的海水顿时沸了起来,蒸腾蒙蒙烟雾,当空结成一座庭园。
聂冲以神魂观照,就见这园廊阁齐备,亭台具全,草木招摇,瑞兽奔走,心下不由暗赞:“好个幻境变化,倒是能够唬人。”
这时亭走出一个高鼻细目、蓄须三绺的年道人,身着一件月白道袍,背后插着拂尘,遥向他开声请道:“贫道性懒,洞府破陋也不曾修缮,一时不便待客,就以这烟云法器演化一座庭园,还请道友入内一叙。”
聂冲心念一动,剑丸变化的外道法相顿就腾身飞起,径落庭园之,旋即稽首施礼,问道:“可是法正道友当面?”
“正是贫道,见过聂道友。”
法正还了一礼,复又张开口道:“道友先说替燕赤霞求药?我晌午才接到他飞符的传书,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晌午燕兄发符信时,我恰与他同在东钱湖畔百味楼饮酒。本待托请道友代为照拂朱碧华往台湾一行,我俩再到金华城外烂柯寺去两个树妖斗法。怎料出行之后,却遇到一伙凶煞向他寻仇,其更还有个渡过了一次雷劫的鬼仙,以雷术坏了燕兄一身修为。”
想到那一战的凶险,聂冲心有余悸,“亏是我师门所赐的法身法器得力,这才险险取胜。如今燕兄就在天童山下的一间医馆修养,却遣我来寻道友讨一颗黄精丹。”
法正入道已久,修为比燕赤霞更为高明,与那风月道人相同,已然结成一颗丹胎,只欠打磨就有望金丹成就。闻听聂冲居然胜过了一位脱劫鬼仙,他心一阵惊讶,脱口道:“不知道友法出哪家?”
“贫道师出冥河剑派。”
“原来如此。。我观道友法相之并无阳和气息,还奇怪你如何就能胜过脱劫鬼仙;即知是仙门大派出身,能有这胜绩就不足为怪了。”
法正说完这话,忽地苦笑,摇头道:“只是那黄精丹,我一时还拿不出手。”瞧见聂冲皱眉,他加上一句:说来此事也与冥河剑派有关。”
聂冲不曾以脱劫鬼仙的道果掩饰修为,遭人看穿也不觉意外,当下只奇道:“黄精丹与我师门有何干系?”
“黄精丹擅能调理五脏、巩固生机,说来乃是修行之辈疗伤的一味良药。贫道所学平平,唯独在炼制黄精丹上有些过人手段,因此有些声名在海外流传。日前贵派一位长老找上门来,说是有亲眷受了重伤,却用一样事物将黄精丹的存货都给换走了。”
说着,他手往袖一探,取出一只锦盒,打开之后就见里面盛着一条青背蜈蚣的干尸。
“天龙香?”
甫一着眼,聂冲便认出了此物的来历。依着阿幼朵的说法,唯有背甲呈亮金色的蜈蚣,才是渡过雷劫的存在,所制成的天龙香效用最好;而眼前的这支香,品相显然比他所用的那支差了很多。
“料是李长庚所为,不知他现在何在?阿幼朵的托付,我可还没有做到……”
心转过一念,又被聂冲按下,只向法正问道:“如今却该如何是好?道友重练一炉丹药可来得及?”
“我炼一炉黄精丹要耗半载光阴,若燕赤霞法力已坏,那必是被伤了丹田、经脉,怎么等候得起?”法正摇了摇头,收起天龙香,又自取出三颗朱丸递给聂冲,“我待去往东海深处石矶山,找寻另一位道友,他手应还存有黄精丹。这三颗皆是‘气血丹’,能够补全自身元气,日服一颗,可保燕赤霞道基不散。道友便先带回,三日后我自去天童山下施救。”
“这法正为救朋友也算尽心,倒不像燕兄所言的那般脾性怪异不好相处。”心想着,聂冲收下了三颗朱丸。
因是动用的燕赤霞的人情,他这时也不多言道谢,只告知法正:“燕兄被我安置山水之间的祝氏医馆,法正道友事成之后自来寻找就是。”又作别道:“此番神游而来,肉身怕遭危难,贫道便先走去了。”
聂冲走后,法正也要动身,然而这时却见一道火光从西方飞来。认出此物乃是自家赠给海外道友的独门传讯飞符,他心道:“偏生今日事多,不知又是何人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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