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了,每到上坟时候,他就边放羊边到坟上捡供品,现在的人们大方了也懒散了,祭品都是整个整个放在坟冢上的,不像以前一样,即使是一根香蕉也要掰成两段各放在一个坟冢上。捡供品的羊倌们也变了,变得挑三拣四起来,对于一些穷又小气人家的坟冢,他们去都不去,他们直接去那些阔气人家的坟冢,捡的时候也不捡碎的祭品,只捡整的,整的面包,整的香蕉苹果,整的没有开过盖子的罐头等等,即使这样挑剔,他们的收获还是颇丰,他们自己有的说过,几天捡来的祭品就够他们大半个月的干粮。
有的人们更加有讲究,他们总会在上坟时带把铁锹和扫帚,将坟冢四周扫扫,坟冢有洞不平的地方铲土填平拍实,像是修理房屋一样仔细。这次开煤厂要大动土木,选好的田地里将一律夷为平地,然后进行铺天盖地的建设煤场。村里的坟墓分布零散,不管煤场建在哪个方向,都会覆盖很多坟冢,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一件大事,也算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
移坟的事儿非同小可,宇飞父亲等一帮人都知道它的重要性。移不好和移不对可是要惹火烧身的,对别人不好,对自己也不好。于是,他们几个呆在村委会一间小屋子里围坐着一张方桌,连夜召开了记忆中最长的一次会议,从晚饭后开到将近凌晨一点多,看村委会的大关爷倒了满满三大烟灰缸的烟屁股,要不是开着两扇窗户,恐怕小屋子像是着火一样。那个叫阿兰的女主任被呛得咳嗽不止,不断地用手帕擦拭眼泪。大概晚上十点钟左右,宇飞来到村委会,见他们正谈的火热,便坐下听了听。
“移坟,就是把老祖宗挖出来重新安葬,这可是件晦气的事,一般人听了就害怕,就恶心,就不同意。移坟会动了他们祖坟上的分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这几天村人们私下里闹得厉害,说什么话的人都有,还商量着怎么对付,那老鑫就在自家祖坟的边上围起了矮墙,很明显是不同意移坟的,现在还只有他这么一家这么做,要是像传染病一样传开,那就麻烦了!”阿兰边喝茶边说道。
“但不移是不行的。不可能因为这些土堆子就阻碍了这么大的工程,可别忘了这个工程会给整个村子带来多少好处,何况现在工程已经开始了,一天都耽误不得!老鑫那样做无非是想多得些钱罢了!”瘦高的李主任说道。
“有些人可以被钱搞定,但有些人就不行,动了他们的老祖宗,他们肯定会闹事的。”阿兰说道。
“那些都是穷讲究,有些人连祖坟都找不见了,还不照样该发达的发达,该长寿的长寿,而那些把老祖宗当成宝贝一样供奉的人们,还不是该穷的当当响,该短命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李主任说道。
“你这人,不动你家的坟,你肯定无所谓,那要是移你家的坟,还不知道会怎么闹,说不定闹出人命来了!”阿兰半开玩笑地说道。
“那你有本事去跟那个大老板说啊,叫他把煤场建在我家祖坟那片田地上,我求之不得啊,到时候你看我移不移,我肯定二话不说。人家选中你家的地,那算你运气好,那可是别人盼星星盼月亮都盼不来的福气!”李主任也半开玩笑地说道。
“那要不这样,大老板那边移一个坟给我们多少钱,我照价给你,你移啊!”女主任说道。
“你这人,真的是不安好心,自己怎么样那还非得别人怎么样,别人怎么样你也非得怎么样。我是带把的,你怎么不也带个把!”李主任说着就抿嘴笑起来。
阿兰唰地站起来,伸手要去打李主任,他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疼得她直求饶,人们不由得都笑了。
“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闹了。既然我们当中有的人的祖坟也被占了,那这个移坟的事就先从我们做起,干部干部就要先干一步,起个带头作用,至于你们的损失,我们会多给些补偿的。现在我们需要跟村人们做好思想工作,但是需要移坟的人家比较多,仅靠我们几个一对一去打电话或是上门说服他们,未免太费时费力了,所以我决定明天召开一次大会,把他们叫到一起一次性说服!接下来我们一起讨论一下移坟的钱。”宇飞父亲挥挥手说道。
“既然老大都这么说了,我们这些小的们也就没话说了。我第一个赞成!”阿兰说着情不自禁地要依靠在宇飞父亲的右臂上,但还没靠上便红着脸坐正了。
宇飞瞅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次日晚上,他们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会,所谓“前所未有”,是因为他们第一次和村人们在一起开会,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第一次通过举手表决的形式来解决问题。自从人们有了手机电话后,那个大喇叭就基本被判了“无期徒刑”,而如今提前被“释放”,被封存了四五年后又一次被用起来,倒也是一件新鲜事。等到晚饭过后,大喇叭开始吱吱呀呀,并传出咳嗽声,这个时候的人们不管是闲着的,还是忙着的都会停下来,聊天的不聊天了、看电视的声音调低了,吵架的安静了;为了听得清楚些,有的人们打开了窗户,有的走出屋子站在院里、有的跑到大街上,也有的上了房顶,竖着耳朵仔细听。大喇叭吱吱呀呀了好久才开始喊话:“社员们,社员们,大家听好了,凡是念到名字的家庭,两口子都必须来大队院,关于移坟的事,要跟大家商量,大家必须来,不来的就算没问题的。社员们……”
趁着重复开场白的空当,有人插了几句话:“这定是宇飞老子的声音,不是那个没牙的老头子喊的!”
大喇叭继续喊道:“下面开始读姓名,读两遍,大家听好了,听到的赶快带个小板凳来大队院。曹占红、曹占红!王文清,王文清!高清云,高清云!宗朝明,宗朝明!段小翠,段小翠!李……”
喊的当中就已经有人来到大队院里,有的靠墙站着,有的大门口蹲着,有的带了小凳子坐在院里的大灯下,抽烟的、嗑瓜子的、衲鞋垫的,好像是十几年前来大队院看黑白电影时的情景。大概一小时后,宇飞父亲走出屋子,手里拿着一份名单,看看院子里的人,感觉差不多时便叫阿兰点名,并叫其他几个人整顿一下现场秩序,叫那些吵闹说笑的人收敛,叫那些在院周边零散站着蹲着的人们来到院中间。阿兰点完名之后,还差几个人,但宇飞父亲说不等了,举起小喇叭大声说道:
“我今天叫大家来这里,就是想跟大家说说移坟的事。移坟是件大事,包括我在内,我也不愿意这么做,但是大工程已经开始了,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一天都耽搁不起,停工一天就是好几万的损失,我们村任何人都赔不起。一旦完工了,受益最大的就是我们村人,这可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不遇的好事,我们应该积极配合他们早日完工,然后我们跟着一起富起来。大家不愿意移坟就是怕动了风水,祖宗的好风水,就能让后代家人们过上好日子,可是几十年了,大家也还是老样子,真正富起来的人家有几户,几乎没有,所以分水并不像我们大家想象的那么灵验神奇,这就好比我们跪在菩萨脚下求发财一样,财神爷只有一个,穷人无数个,那该到谁家呢?从古到今,历朝历代,永远都是穷人远远多于富人,有句话不是说了嘛‘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命是天生的,不是人造的,不是说风水好就真的能让后代人富贵,有的人连祖宗埋在那里都不知道,那还不是照样家里出人头地,而有的人把祖坟照料得那么好,结果还不是走不出这巴掌大的村子,所以说我们与其拜观音求菩萨,还不如多做些好事多积德;与其讲究风水,还不如多赚钱!其实,风水不是一成不变的,风水就是风和水,它们一直在潜移默化,不由我们任何人掌控,换句话说,风水也是一个人命里的一部分!”宇飞父亲顿了顿又说道,“我们说一下什么叫富,不是勒紧裤腰带不舍得吃、不舍得喝、不舍得穿,然后攒了那么几万十几万元,而是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还轻轻松松白白净净地能赚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大家都知道,现在在县城那百万富翁一抓一大把,而有个几万十几万元的我们在他们眼里还是穷人,都是人,为什么这些人会这么富有,大家可能会说这是他们命好,不错,但是命再好的人,要是一生下来就无所事事,我想他们最终也不会好到什么程度去。命好命不好的人的区别在于一生中好机遇的多少,而不是别的,所以我们要大胆地抓住机遇,而今天大好的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就看大家愿不愿意抓住,前提是要有失去和舍得,打破一切正常的,最终换来不一样的生活!”
下面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打口哨起哄的也不少。宇飞父亲扫视了一下人群,然后大声说道:“愿意移坟的请举手?”
有一下子举起的,有交头接耳了一会才举起的,也有低着头没举手的。宇飞父亲笑眯眯地说道:“看来还有极个别人有顾虑,那请大家说出来,我跟大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解决得了!”
下面哗然一片,大家议论纷纷了一会,一个消瘦的男人站起来问道:“移坟给钱是按坟冢算,还是按照棺材算?”
“我知道我们村很多坟冢下面都是两口棺材,所以我跟大老板商量过了,按照棺材数算钱!”宇飞父亲说道。
“移一口棺材给多少钱?”消瘦的男人继续问道。
“八百块,这是老板定的,都是统一的。”宇飞父亲说道。
“才八百块,要人命啊!既要挖新坟,又要刨老坟,我们不仅需要重新选墓地看分水,而且以前的棺材能不能经得住折腾还不知道,万一还没吊出来就散了,现在随便买口差些的棺材还得千把元,别的可以不说,那总不能连买棺材还得自己掏一部分钱吧!”一个烫发头的女人说道。
“这个大家放心,我会代表你们跟老板谈谈,但愿能给大家多争取些补贴!”宇飞父亲说道。
下面的人们互相悄悄说着什么,宇飞父亲隐约听到什么,便大声喊道:“大家安静,安静!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尽快说出来,明天有的人还要下地干活儿,等会我们也要开个小会!”
“要人命的东西还没说呢,我还是认为风水是不能随便动的,动了就会出事,出了事就麻烦了!移坟,老婆子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头一次听说,你们这是跟天在斗嘛!”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突然站起来说道。
“杨大妈,我们现在能够祭拜的最远的祖宗的坟冢也不过三代,就像我的爷爷的老爸的坟冢,我明知道在双伙沟,但就是不知道是那一块地又在哪一个位置,我也怕被动了分水,还不是照样被千人踩万人压的,而且再过几十年,我爷爷的坟冢也会夷为平地,想拜都找不见了!现在我们见了死人就害怕,但是以前打仗时候还不是在死人堆里睡觉,也没见得有被吓死的。不说别的地方,就说从有了我们村到现在,死的人不计其数,而我们村的这些田地那里容得下,活着的人们代代相传代代祭祀,结果还不是代代丢失。您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这里来了一股大洪水,双伙沟那边冲出来多少棺材板,小屁孩们拿着死人的胳膊腿上的骨头当刀棒一样玩耍,提着头颅当球踢,结果不也就那样过去了,也不见得谁家倒霉谁家出事,天灾是这样,**也不例外,大家都是生在旧社会,长在新时代,退着走越走越穷,向前走越走越富有!”
“我也插几句,各位父老乡亲们,不光是大家,我家的祖坟也被占了,我爷爷最疼我了,死了还得不到安宁,我也心里不好受,对于移坟我也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是这一次形势不一样,也是我们村注定该有这么一次大动荡,大家顺其自然吧。我就起个带头作用,我第一个移坟!”阿兰拍着胸脯说道。
这时,下面好几个大男人在那里龇牙咧嘴地起哄,其他也跟着说笑打闹起来,场面一片混乱。一个歪戴着帽子的男人站起来喊道:“我去给你帮忙,不要钱也不吃饭,我只要摸一下你的手!哈哈……”
突然,一只皮鞋飞过来,正好打在歪戴帽子男人的嘴巴上。丢皮鞋的不是别人,正好是阿兰的男人,他怒视着那人并大吼道:“你给老子再说一句!我的老婆是你**的!”
“那她可以被谁**,你那婆娘就跟我这鞋子一样破,谁想穿都能穿得上,你瞧!”歪戴帽的男人指着自己的穿的黄球鞋说道。
众人见状哄然大笑起来,阿兰男人咬紧下嘴唇,从身边一个人的屁股下抽出一个木凳子,冲向那个歪戴帽子的男人。此时,阿兰离远大声喊道:“别打,干嘛呀!快把他拦住!”
几个大男人有拉阿兰男人胳膊的,有劝说的,也有从他手里夺板凳的。他指着歪戴帽的男人骂道:“你个狗杂种,要不是看你光棍一条,不想跟你一般见识,不然非叫你脑袋开花,嘴巴像胡子一样!”
“就凭你,我呸!还不知道谁的嘴巴会变成胡子,谁的脑袋会开花,老子会怕你不成!你要是真有那本事,也不至于戴了一辈子的大绿帽!”歪戴帽的男人瞪着眼睛也骂道。
“你给老子再说一句,再说一句!”阿兰男人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这时,人群里又开始躁动起来,现场乱成一片。突然,杨大妈使劲高举着拐杖喊道:“哎呀呀,别吵了,要人命啊!我老太婆心脏不好,谁要是把我气坏了你就给我买棺材吧!”
现场很快安静下来。杨大妈接着说道:“总之,你们这些小辈们就知道胡闹,我始终不看好移坟这件事,不信你们走着瞧,到时候出了事可别来找我!”
杨大妈说着气冲冲地挤出人群离开了。这时候,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附耳低言起来,宇飞父亲急忙喊道:“就这样吧,大家散了吧!”
人群散尽后,宇飞父亲等几人留下来在小屋子开会。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