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打击让我呆愣当场。连督师勉强打圆场,对我和颜悦地说臣突觉不适,想出宫,告病几日,都不能作出适当的反应。
众目睽睽下,督师推开召来的医,起身,行礼,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他,他低头,敛目,再不愿看我一眼。我该怎么办?眼泪汪汪吗?嚎啕大哭吗?他都厌恶我了——
维持微笑,面颊的肌肉都笑得僵硬酸痛,我却以自己都吃惊的平缓声调道,想是昨受了风寒吧,袁爱卿,你尽管回府,好好修养几日,什么都,不要操心。
督师又施一礼,拜谢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铭刻在心——大红袍,双肩削瘦,腰杆挺得笔直,阔步疾走,如避蛇蝎——他越走越远,背影便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一片。
我擦了擦眼睛,道,风吹进眼里了。说罢,放下牙箸,不理众公公宫,独自回到乾清宫内院里,看着那一株绽放的树,腿一软,坐倒。
风将几片残黑烧焦的织物,吹了过来。我想拾起一片,却碎成了脆渣。
我们方才,就是在不远处,匆匆“毁灭证据”,把缠绵的,的,不舍的,至爱的,统统付之一炬。我记得熊熊火光下,他眼里的气恨羞耻——
那些对督师来说,原来只是羞辱,只是厌恶,只是恶心。我伴着他,又算哪门子的桃源?
想到这,我又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拼命搜肠刮肚想着,挽救缓耗法子,然而,那粗糙的树干抵着我的额,却更让我,想起了他的粗粝掌心,多少次,带着体温,抚在我的额头面庞上——从此都没有了,没有了?
眼前,丽明媚,此刻阳光,灿烂炫目,我然住,终于涕泪交加,哭得头昏眼黑。
自那一日,与他别后,督师便不再进宫,连朝会,也拒不参加。我当然知道,现在决不能用圣旨逼迫他如何,因此每日,只敢小心翼翼地,派人打探他的一举一动。
探子说,袁大人闭门不出,也不要府第的家人伺候,连接几日,都不饮不食。
我闻讯,又急又疼,顾不得许多,忙带了傅太医与一大车滋补调养药物,亲赴袁府。到了那大宅门内,令众人不得声张,自己一行匆匆行过池塘长廊,来到后府,督师的住处前,我却踟蹰了,不敢往前。
唤过傅太医,我说,袁爱卿或许不想见朕……傅爱卿,你且先去,就说奉旨前来看脉,别露出口风说朕就在外面。
他说遵旨,便背了医箱,往光线黯淡的门洞内去了。我远远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依稀见他,轻叩了叩透出微弱烛光的纸窗,和屋内人短促问答间后,转头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便推门而入了。
我低头,将灯笼放下,坐在临水的亭中等待,如此深,心境惶惶,抬眼望去,月寒凉似生铁,枝僵影如断梳,仿佛良辰景,将不复重现。
于是,我垂头,裹紧了大麾,握紧了双手,静静等候。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那院里又听得动静响。我慌得一口吹熄了灯笼,缩在暗处,人炕见我,方敢张望。
门开了,督师披着衣服,似是要送傅太医出门,他的脸,在灯火下竟是蜡黄憔悴——我见了,几乎哭着冲过去。
不行,不行,我,我不能再恶心他。
死死咬着唇,我看到傅太医冲督师做了个揖,似乎是叮嘱了他间,又请他回去歇息。督师便依言,点头还礼,转身重回屋内,合上了门。
待傅太医来到这处,我便迫不及待地问他,袁爱卿如何?
他拈拈胡子,放下药箱,犹豫道,陛下,袁大人似乎在近日内,有过剧烈房事,事后又情绪激动,气得五内如焚——
我尽力做波澜不惊状,口里道,奇了,袁夫人不是还在东莞吗?
傅太医小心看我一眼,更小心答道,陛下,袁大人正值壮年,男之事,本属阴阳调和之道,有益身心,纵然袁大人再纳室,陛下还是不要太以为稀奇。
我哦了声,让他继续启奏。
袁大人脉象弦细,肋腋涨痛,气血湿热,臣便开了些柴胡、当归、白芍、茯苓,希望袁大人服用后,能略有好转。
略有?
我叫起来。袁爱卿的病,你竟,竟……
傅太医忙跪下,道,从来心病只有心药医治,臣的药方,也只能从表面做些调养。陛下,袁大人乃是心病。心中有怒气隐痛,不能为外人道出,淤积于胸,便积成了病根。臣再三试探,袁大人都不肯吐露半分,如此一来,臣也没有办法。
终究是我害了他。见我脸惨白,傅太医又道,陛下也不要太忧心,袁大人脾气暴烈,娶非记恨之人,如今或是在气头上,过个十天半个月,总能慢慢化解。气顺了,身子骨也能恢复得快些。
我听得心如刀绞,缓缓点头。
后来,我颁旨,让傅太医索居于袁宅,随时为督师诊脉熬药,他也叮嘱众人,说袁大人近日内,万万不能再怄了气,饮食方面,也不宜荤腥,零零总总,我终于,只有听着不能插手的份了。
是的,那些亲自侍奉他热热服下汤羹的日子,已经被我糟践掉了。怕他病中生气,我甚至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于是,只在每日深,督师服药行针,安稳睡下后,我才敢悄悄来到他头,静静地,短促地,看他一眼。
那么珍贵的机会,一纵即逝,好比暗里瞧瞧绽放的昙。
督师盖着锦被,昏昏沉沉睡着,面颊黯黄消瘦,胡子铁青拉茬,眉宇之间,鲜明的痛悔之,也依旧狠狠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心里,很难过,受煎熬。都是我害的。
我簌簌掉着泪,捂着嘴,不得言语,屏息无声。绝望地每看他一眼,便觉着,今生要少一眼看了——一世想念中,到底能有多少泪珠儿?
我在忍不得哽咽出声前,给他掖了掖被角,掉头离去,直到出了小院门,才敢噼啪放重脚步,奔到假山后,放声大哭起来。
外间的内侍护卫们,都以为袁大人的病不好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安慰。有人还想叫太医过来看我。
我哭着勉强说,让傅太医仔细照看督师,朕无事,撤了其他灯火,让朕在这边,一个人呆会就好。
黑黝黝的园子里,只有我手里擎着的小小灯笼,照亮眼前方寸之地,左右四方,再无人迹,总算提供了一个,让我痛快大哭的掩体。痛哭之后,我还是要振作精神,作最后一搏啊!
这么安慰着自己,最终,我抽抽搭搭地,站起身,擤了擤鼻涕,调整情绪,爬到了假山高处。丝履踏在嶙峋凸石上,有些不稳。
如果跳下去,会摔个鼻青脸肿,半身不遂,脑浆崩流?他会不会消消气?
我忍着眼泪,抬头想了想,这回,却是不行。若让督师知道皇帝寻死觅活……于他病体,只是刺激。
还有,我若是摔死了……谁来,谁来护着他?——
也许我再无资格说这个。
终究胆小的我,只得又下来。复坐在冰凉的石头墩子上,心中且痛且凄凉,手里,就那么僵硬拽着灯笼提杆,任由风吹得这一点明亮,不住晃动。
我也随之,抖缩不已。
风渐大,吹皱水波,漾碎猜,拂得枝条儿,摇曳不息。
我迟钝地看着看着,忽然滑稽地想起了从前,听过的那首,枉凝眉。在电视里,宝黛二人,去打听探远嫁的消息后,擎着灯笼,在园子里,踟蹰停驻,也双双坐于假山前,白梅下,说还休。
那时,我是完全懵懂,一概不解其中味。
如今,懂了。原来是他们最后一场相见镜头。空劳牵挂,枉自嗟呀,水致,镜中,如何心事终虚化。
想着想着,我只依旧,泪眼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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