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这坐城,名垂青史,与他的那些传奇事迹一道,从此赫赫屹立如巍然泰山,再不容那些蜉蝣之辈有胆撼动。
宁远会盟,只是开始而已,我要依照督师的心愿,以此地为核心,防御出击,不平鞑虏终不还!
远远望见宁远城时分,正是夕阳西下,我从不曾想到过,眼前可见这般风景――――一望无际的浅金辽东大地上,伫立着一座孤独而耀眼的金石之城,宛如太阳不舍这最后的璀璨辉煌,万端执念终化为城郭,哪怕是拼尽了最后一脉热力也要力阻那茫茫浓黑。
如此纯粹怒放,不屑其它的金――――
我的督师,我的督师,这城池是你力主营建的吧?你名字里的那个“焕”字,正是这般明亮显赫,光彩辉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握缰的手微微颤抖,心跳如狂。
因这分明,是一座燃烧的城。它如此奕奕如此夺目,哪怕是万端瑰丽的火烧云,也团团层层匍匐于天际一隅,对它俯首称臣,甘为簇拥。
宁远,宁远,即使是琉璃水晶宫,玉皇大帝的云霄宝殿,也不会有这么气势磅礴的。因它们都是虚幻的神仙居处,哪里如你一般,是五万户军民的家园乐土?
我也移不开目光,可是什么在泛出刺目的芒?待走近了,才明白,原来是城上炮膛的慑人精光。
城墙高三丈二尺,城墙垛口高六尺,城墙基址宽三丈,城墙上宽二丈四尺,城墙四角筑炮台,凸出于城角,架设了一座座红夷大炮。
原来宁远,又可这般杀气横生,威武不可挡。就好像是庙堂上丈二金刚天王,擎开了伞,祭起了琵琶,怒目忿张:呔!犯我者诛!侵我者亡!尔等魑魅魍魉,还不束手就擒!
再不容多想。
如此气魄面前,我从马上翻滚而下,不要搀扶不顾形象我,我,努力回忆皇帝祭天时的举动,冲城那一方,干脆利落,痛痛快快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陛下!督师惊得也从马上跃下。陛下此举是何意?
他扶我起来,我的膝盖正接触着坚硬的碎石。这是在血战时,被火炮击碎的吧?还是鞑子溃败之时,马蹄仓惶飞溅的?
我反握住他的胳膊,清晰地说,爱卿,朕……朕是在对日神祈愿,愿会盟成功,愿来日辽东乱平!
一边说,我睁大了眼睛注视他,并需要紧紧握住他抓住他,让他护臂金属的灼热刺痛我的手,让我的三魂六魄灵窍归位,不要死命地,臭不要脸地,疯狂地,如那天边灿烂得不知羞耻的火烧云一般,噗通一声,团团匍匐于他的脚下――――因我的督师正是这宁远的魂,纯粹怒放,不屑其它,又可杀气横生,威武不可挡。
入了城,早已在此恭候的祖大寿率部参见了崇祯皇帝,然后,就引我们去出席接风筵。我看这个人与督师关系亲近非常,不由得暗自在心里羡慕了一把。
辽东祖氏,英雄一时。他是督师的得力臂膀,又曾那么尽力地营救督师。所以这一年多来,我对他的赏赐也不可谓不丰厚。但今天,才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名人。
祖大寿是典心辽东粗犷汉子,身材高大,看上去就有万夫不敌之勇。这样一个人,原本的人生经历,是无奈是痛苦还是憋屈?
没有谁,有资格指责他是汉奸。他已经尽了全力,哪怕是诈降。
但眼见着忠魂碧血沦落愚人口腹,眼见着一次次兵败如山倒,眼见着末世狂澜,无力再挽。不知道,在他最后投降时,这铮铮虎目中,有没有流下泪来?
因为这分明不是绝路胜似绝路。不死而已,但几十年信仰的忠诚的奋斗的,竟然都成了可笑湮土。
我边想边凝视着督师的背影,差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背――――我只是想确认,他没事,他没死,他现在是崇祯皇帝一生都刻骨铭心爱的人,那旷世的冤屈惨剧,早已和这个世界无关了。
恍惚中,督师突然转身,我疑惑地看,原来祖大寿也转身对我行礼道,陛下,臣的侄儿吴三桂近日从京城赶来,如今也在宁远,陛下今可愿召见他?
我一愣,终究还是点了头。
于是,在当天的接风晚宴上,吴三桂还是来了。那时,我正眼巴柏坐在高高首座,看着督师在场中,与其它将领们谈笑风生,开怀畅饮。
军中的酒远不如宫里的精制讲究,但那特殊的醇,浓厚烈爽,畅快淋漓,正如这军中人的情。我见他们都用大碗喝,拔下酒坛的红璎盖儿,一排碗就是一坛。
他们说的很多我都不懂,很多我都听不见,但督师这么快乐无拘束,我怎么忍心打断呢?
吴三桂就在这个时候,捧了一杯酒,恭敬地来到我身边,行礼。陛下,他轻轻说,臣因为要大婚,婚后还要奔赴苏州扬州为陛下办事,辽东的队伍暂无心整肃,所以臣便回来一趟,把人马全部交给舅舅协理。
我胡乱点头,有一丝心虚。
他笑了笑,顺着我的目光望向督师,突然说,陛下不知道吧,袁督师最开始来辽东时,我舅舅很不喜欢他,认为一个南方人,还是文,只会空口说大话跑来辽东地盘参合……
我望向吴三桂。
他抬头将酒一饮而尽。又继续道,后来怎样陛下也看见了。我听舅舅说,他这辈子自视甚高,不轻易服什么人,唯独甘愿为袁督师的左臂右膀,与他畅快杀敌,高谈阔论,这才不枉武将戎马一生。
我说,是啊,督师他……朕都很羡慕那些能够跟在他身边的人。说完又望向督师,他今穿的是一袭暗红袍子,黑甲束腰。走到哪里,都有一圈人涌上来给他敬酒。
这便是军中难得的狂欢吗?真好,在辽东在宁远,我的督师,真真如万人迷一般!
吴三桂又说,当初魏忠贤曾经派两名监军来辽东,就连他们,都被袁督师感召,不但帮着修筑城墙,宁锦之战,甚至还冒着危险上城督战呢。
我贪婪地看着督师,一边说,是啊,督师的名字浆崇焕,这焕字就有熊熊烈火之意。那两个太监监军,也许就正是被烧昏了头脑才一心一意做起好人来。
吴三桂在我耳边轻笑。附豪,陛下说得是,旷世英雄,真如神灵一般。
今这个吴三桂,似乎颇为有趣。
但我说,错了,督师不是神。神哪里会流血受伤?神又哪里会……还记得你带给朕的那套盔甲吗?那上面,一点一滴,全都是血火洗礼的痕迹。朕如何能不珍藏?
吴三桂看着我,压低了声音温贺说,是的,广渠门一战,惨烈非常。其实督师在宁远之前也受过重伤。
当时鞑子攻来,袁督师亲守南门,激战中城墙垮了一丈的大口子,他中箭血流如注,但只随便裹了裹就坚持亲自去搬石头堵缺口……受此激励,我大明男儿,又如何不会个个奋勇?
吴三桂低说着,我知道他的视线一直放肆地打量着我。但我,我已顾不得他。听到这些,我就像中了魔咒一般,只会痴痴地盯着厅里的那人,视线一刻也不离。
吴三桂突然说,陛下,都满出来了。
什么?我忙看手中的酒杯。
他给我斟满了,见四周无人便说,陛下,袁大人如果此时回望陛下一眼,也许他就会发现,陛下的殷切之意,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而这种感情,绝不止君臣。
我缓缓说,当然,朕把袁爱卿看作兄长一般。
他一笑说,或者,是父亲?
我不说话。今这个吴三桂,好像又换了个人,若是端午那日,这么些词从他口中说来,怎么着都有讽刺意味,但今晚,今晚怎么却有一种安慰感?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吴三桂今晚也是穿着一袭红袍,却是热烈夺目的正红,透出压抑不住打压不了的年少风华。
吴三桂也正看着督师,他忽然扬起唇角狡黠一笑,悄悄说,陛下,袁督师酒量虽好,但依臣的了解,他今晚一定会支撑不住喝醉。这可是,极其难得一见。
嗯。
臣想,等督师醉了,舅舅一定马上安排亲兵把督师扶回房间休息,然后那一方院子,为避免打搅袁督师,应该,都不会有人再踏入半步。
他对我笑道,脸颊上居然又再次露出了酒窝儿。我如果是个傻瓜才会听不懂他的暗示――――不管他动机是什么,我只觉得我顿时变成了一条鱼。笨笨的,渴望地,只要放下饵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吞下。
又可能,是食人鱼吧,牙齿锋利,把钓线咬断,吞了饵就跑?
于是,我起身,说,诸位爱卿务必要尽兴,朕,先下去更衣休息。袁爱卿,你也不必陪着朕,今晚众将士都一道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