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少强是极为警觉的,我还没有靠近他二十米处,他已经迅速转过头来,淡淡地瞟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是如此凌厉,即便是如此简单的一眼,也足以让人胆寒。要不是我心中早做好了一切准备,或者只是这一眼,我已经泄气了。
然而我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腾文俊了,我甚至连眼神都没和他对视,脸上一点异样的神情都没有,和旁边那个女导游轻声喁语着向他们旁边不远处的城墙走去。
女导游指着城墙下的海面,对我介绍着很多年前,在这发生过的惨烈海战。我耐心地听着,还不时地点头附和赞同。甚至不时举起望远镜,向海面上扫视一下。一副临岸怀古的姿态。
在举镜的瞬间,我的眼角余光和施少强对人注视的视线轻轻地相触了一下。尽管我根本没有细看于他,但我已经看见他似乎怔了一下。不用说,有他心里,一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吧。
现在我离他不过七八米的距离,我已经能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跳都加速了。当然我的脸上一点任何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完全视他于无睹。脸上仍旧保持着一种旅人的神情,指着海面向女导游轻声问询这儿的历史。
我从没有想到,到了今时今日,我居然还敢在施少强的面前故意暴露自己,我不知道这是我骨子那死性不改的冲动因子,还是我对自己现在的能力已经有了足够的自信。但我能清楚地知道一点。这还真是一种刺激至极的人生体验。
形象上我或者还有些以往的印记,但声音我是真的变了,慢长的逃亡岁月,使我的适应力已经上升到一个非常人能够理解的境界。就常理来说,一个过了变声期的人如果没受到声带的损伤,声音是可以维系几十年甚至更长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的。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已经连声音也有巨大的改变。
用周易的话来说,比起从前,我的声线更为低沉有力和具有磁性了。她甚至开玩笑地说,现在的我,完全有资格去做电台午夜DJ的。连我自己都奇怪,这究竟是因为人生的际遇非凡所致,还是我一种生理上的一种自我调整。
自然界有很多生物,在残酷的物竞天择中,进化出很多伪装的本领。比如我们熟悉的变色龙亦或章鱼,但我真没想到,我自己也居然这么快就有改变了。或者我的下一代会是一个超人类吧。我忽然自笑了,为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雅兴想这些事。
所以我最不担心的就是施少强能从声音中回忆起我。因为我早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用很多不同的方言交谈。这两年来,我接触的人三教九流,来自五湖四海。每次有机会接触到一个异乡人,只要有时间,我都很用心地学习各地的方言。
两年下来,我也算有小成了。别说蒙军和肖万全两大家族的家乡话,即便是沿海一带的方言,不管是上海话还是粤语我都能说得很溜,甚至极为难学的客家话也说得**不离十。
我非常相信一点,生物的进化都是为了求生,惊涛骇浪般的生活,是可以极大的让一个人的所有潜能激发出来的。何况我知道,这些学习和经验总有一天能用上。
比如现在!我现在和导游交谈的,就是那种正宗的香港本地人说的极为难听的普通话。我本可以用我更擅长的台湾国语和导游交流,但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港商。所以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选择。谁知道除了今天刻意为之,其他时候还会不会遇上他的。
同样是说普通话,但要说出这种香港人蹩脚甚至很多发音带有粤语本音的错误味道却是很难的。毕竟我本就是一个普通话说得很不错的人。
我的余光里,可以感觉到施少强在注视着我。眼中甚至带有一种孤疑的目光。我心中冷笑着,继续用蹩脚的广式普通话和女导游笑谈着。
当我看到施少强最终有点儿郁闷地自摇了摇头,转回身去时,我心中一松,知道他终于放弃研究我了。当一个人忽然看到一个陌生人某种感觉很像自己的旧识却最终发现不是时,总会有这种无奈的神情。
不好意思,强哥!你一直存心要抓的人就站在你身边,只是你真的看不出来罢了。我心中笑了笑,竟有些莫名的失望,如果施少强真的一眼就认出我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呢?这样想时,我都奇怪自己的怪异心态。
难道是我自己已经有点儿厌倦逃亡了吗?
这时候徐优妮似乎也注意到施少强的警觉举动,不由也转身朝我这边瞟了一眼。她的观察和警觉性毕竟是不如施少强的,又只是看到我的半侧面,有我长发的掩饰,她这一眼根本什么异样也没看出来。只奇怪地望了旁边的施少强一眼,小声地道:“怎么了?”施少强双微睨了我一眼,缓缓摇头道:“没什么!”他们的对话声音虽然小,但我的耳力甚好,选择的位置又非常好,尽管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由于处在下风的方向,海风轻送,正好把他们的对话听得甚为仔细。
“前面的这片海上,据说有好几艘古战舰的遗骸。”女学生导游对我介绍道。我作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举着望远镜朝海面上观察着,实际上却是竖直了耳朵,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祈祷着施少强千万别因为我们突然进入他们的视线范围而转移地方。毕竟如果他们走我再跟上的话,可真是把自己的小命当玩笑了。
徐优妮倒也谨慎,重新扫了我一边一眼,轻声道:“换个地方吧!”我正心中一叹,暗想这个难得的机会将要错失时,却不料施少强轻摇了摇头,却忽然以一种A市城南片区的老方言对徐优妮道:“不需要,没人能跟踪我的。肖雪那边有什么动静没?”
我心中一下失笑了,看来越自信越强大的人真的越容易在小环节上出问题。换了任何外地人,是绝对不可能听得明白A市城南片区那种极为难听的老方言的,他也算够谨慎了,以为用这样的话交谈旁人就听不懂。但偏偏可惜的是,我在A市呆的并不算短,看来他真的没把眼前的这个长发青年和曾经的腾文俊联系起来。而且他也太轻视我的耳力了。浪涛声虽大,但我却听得清清楚楚。当然,我能明白他懒得换地方的原因,无论如何,以他的自信,绝对想不到居然会有人能跟踪于他,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是我!
只可惜,这个世上永远有些事永远意外得让你无法想像!
对现在的我来说,一心二用是件很容易就做到的事,我嘴上一边扮出很有兴趣的样子,不停地指指点点,询问着这儿的海上过往历史,耳朵却仔细地听着他们的交流。事实证明,和我猜想的完全一致,徐优妮确实也是施少强手下的一名卧底。脑海中忽然想起施少强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一个庞大的计划,怎么可能只靠你一个人呢!”心中不禁有些郁闷。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他的手里,不知道还有多少呢?
徐优妮沉思了一会,回答道:“她最近似乎什么正事也没做。整天陪着老肖去打高尔夫或者一个人去击剑馆练击剑。”自然也是以A市的方言回答。
施少强缓缓点了点头,道:“以你的看法,她真想放弃这个龙头的位置?”徐优妮小嘴一嘟,犹疑了一下,答非所问地道:“老实说,我来了半年,还真没看出她有任何不妥的行为,甚至要不是你们都说肖氏有问题,连我都以为他们真的百分百是正行了。”说着轻叹一声,道:“我是不是很笨,来这么久,居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施少强冷冷一笑,道:“也不会呀,起码证明一点,肖雪确实是个傀儡的。”
在我的眼角余光里,只见徐优妮点点头,惨然一笑道:“我真是白费力了,浪费了大半年,就证明了这么个结果。早知道从她这根本探不出什么,我当时就应该争取去肖坚的公司。”
施少强嘴角轻轻一笑,道:“肖雪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傀儡,她始终是肖万全的女儿,而且不管她这龙头有多虚,她哪能不清楚她老爹到底是做什么的。”看了海面一眼,面无表情地续道:“不过看来肖万全完全已经没了任何选择,在肖进和肖世杰先后身死后,就算肖雪真不愿意退出,肖万全也一定会扶肖坚上位的。他可绝对不愿意自己一手扶大的天星社落入他人之手。他毕竟是一个传统的大佬,还是想让男性继承家业的。
在我的眼角余光里,只见徐优妮看着远方的大海,有点儿惨然的摇头自笑道:“浪费了这儿久的时光,除了查到肖雪的公司有些财务可能有点问题,有些资金流向不太清楚外,什么也没查到!”
“才半年时间,能掌握这些,已经很不错了,慢慢来吧,一嘴能啃下的,也不是什么大骨头了!”施少强道。徐优妮轻轻嗯了一声,道:“不过,忽然有点儿想家了呢!”施少强略带歉意地道:“再坚持一下,我答应过你,这是最后一次,做完这事以后马上把你调回去的。”
徐优妮笑着轻轻摇头,有点神情黯然地道:“我还回得去吗?让我去管档案还是看户籍?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习惯。”施少强微笑道:“你还很年轻的,想这么多干嘛!你放心,对你的安排,我心里在有谱的。不过有一点你一定要注意。我虽然从不愿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但你绝对不可以再喜欢上任何和我们目标有联系的人。”
徐优妮嘻嘻一笑,嫣然道:“这个你就放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尺绳,我不会再犯傻了,反正我的青春都献给了你,要是以后我嫁不掉,可要赖上你哦!”
施少强以一种难得的开怀面容哈哈干笑了几声,忽然缓缓道:“我可当你是宝贝女儿的。嘿!其实阿勇和你真是很般配的一对呢?他人虽然也是混黑的,人也笨了点,不过也算是个血性中人。不但长得帅,而且很讲义气,要不是因为他是蒙军的倒儿,我还真不想硬把你们拆开的,有时候我想想,都觉得自己太无情了。”
阿勇?我心中怔了一上。不用怀疑,他们说的肯定是蒙天勇,因为徐优妮在钱凯死的,换去的地方就是阿勇的公司。现在想来,当然也是施少强的安排。不过施少强把徐优妮带到E市来的原因,难道竟是因为徐优妮和阿勇之间竟然发生了什么暧昧了吗?不过想想也正常,新时代的型男索女,无论发生什么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何况阿勇确实是那种极容易让女孩喜欢的男人类型。
徐优妮幽然道:“是我自己没控制好,明知道不应该喜欢他,还是……这事我应该检讨的。”施少强微笑着安慰道:“不用内疚,我从来没怪过你的。我也做过你现在的事。虽然我们都知道要公私分明,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你还是一个女孩子的。喜欢一个人,本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只不过太接近他,只会害了你的前程。男女间的情事,最是误人,你是我的手下,我绝对不希望你出什么事的。”
徐优妮低下头去,轻轻点了点头,道:“我明白领导你是想保护我,否则也不会这么果断地把我从他们那边撤下来了。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施少强赞赏地点一点头,微笑道:“明白就好,其实我很开明的,年轻人嘛,偶尔放纵一下没关系,但千万不能陷得太深,你放心,将来我手下几千号男儿,随你挑了,你要看上谁,跟我说一声,我就算拼了老命也给你办成这亲事!”
徐优妮哈哈一笔,泯然道:“领导你从前可没这么好心的,现在怎么这么开明了。”施少强亦失笑道:“我对你们不好过吗?”徐优妮小嘴一嘟,道:“谁说没有!”施少强皱眉道:“有吗?举个例子来听听!”
徐优妮微微抬起头,以一种怪怪的语调道:“当然有了,比如腾文俊……”
我虽然一直和导游瞎聊着天,但却一直一心二用地偷听他们讲话,此刻一下听到竟然从徐优妮的嘴里吐出了我的名字,心中猛然一怔。要是此刻我是面对于他们,只怕施少强一眼就能看出什么不对来。
施少强神情一下凝重起来,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你居然知道他?”徐优妮笑着点点头,道:“怎么会不知道,你虽然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他,不过我才第一天见到他时,就知道他也是你派来的人了!”
施少强无奈地道:“有这么夸张吗?”徐优妮笑道:“可不就是这么夸张,感觉他整个人脑门上都刻着卧底两个字,好象惟恐天下人不知道一样。我还好奇怪领导你怎么派这么一个傻瓜来做这种事呢,又冲动又鲁莽,这可不是你的选人风格吧。”
我感觉到自己有些脸红了,没想到当初徐优妮竟然是如此看我的,难怪我每次见到她,她总是以一种特别的神情注视我,当时还让我误解为对我有什么意思,现在才知道,竟然是在心里笑我笨。
施少强嘿地一笑,道:“看来他比我想像地还要失败。不过这样也好,这本来就是计划中的事,要的就是他够鲁莽的。”徐优妮奇道:“计划?什么意思?”施少强微微一笑,道:“秘密!”
徐优妮哼哼道:“还秘密呢!人都不见了,也该解密了吧。”施少强哈哈一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喜欢刨根问底。你一眼就能看出他来,只是因为你们是同类人,有种特别的感觉。试问如果你是蒙军,会相信警方会派这么一个傻瓜来卧底吗?”
妈的!我心中狠狠问候了一下施少强的全家老小,浑没想到,他选择我的原因之一居然还因为我够笨。不过只是瞬间,我已经释然了,想起当初自己的行为举止,确实是够笨的。施少强虽然是支个套让我钻,却没勉强过我的。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能怪得了谁。
徐优妮知道:“说得也是,反向思维!对付聪明人,也许笨蛋更适合!看来还是领导你够毒唉!”
施少强悠悠一叹,道:“选择他,也不仅是因为这个原因了。”徐优妮奇问道:“还有什么内情呀!”我心中一紧,也着急地等待他的回答,无料施少强这次却不愿意解释了,只是谓然一叹,轻声道:“我确实是对他不太好,他出事后,我也常常自我反思,把这样一个的人给牵扯进来,会不会太过分了些!没有我,他本该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过着平安生活的。”
徐优妮有些感同身受地道:“难怪你现在这么保护我。不过这也怪不了谁,命运就是这样,当年你让我接近钱凯的时候,我一样很反感呢!现在却早已经习惯这种生活了。”
“当然,所以我才会选择你,因为你和我一样,骨子里不甘于平庸的!”施少强轻声道,他们谈到我以后,声音越来越小,要不是我用心在听,根本都听不太真他们在聊些什么了。口里还要不停地变着思维,用憋脚的广东话和女导游不停地聊着天,真是有点儿思维混乱的感觉。要是换成当年的我,只怕早已经晕菜了。
徐优妮轻轻嗯了一声,道:“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那时候还常听阿勇提起他的。”施少强摇了摇头,道:“他一年我前逃到这儿的,后来和肖世杰去了泰国,最后还在越南出现过!不过后来就完全没有音讯了。都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嘿,这家伙还真会搞事。”
说这话时,施少强忽然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瞟我这边一眼,这让我心头一紧,虽然我能明白,这只是他一个心头的联想而已,毕竟我让他有些熟悉感。但我也知道再在这儿呆下去很不妥当了。
这一瞬间,我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在越南渔港小村里的往事,那个穿着长裙的女子对我和黑子的体贴照顾。时光荏苒,我甚至连她的样子都已经模糊了。从施少强的只言片语中,我可以确知,他是知道我曾经在E市的行踪的,但却没有下手抓我。这又为什么,是故意放纵还是内疚?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了。
“哦,他来过这吗?你说的该不会是胡丙龙吧?”徐优妮一下猛然微笑道:“我好歹也在这儿呆了大半年了好不!还能不知道他的事,嘿!没想到居然是他。这小子混得好大一个名头。”说着忽然嘟嘴道:“该不是领导你故意派他来E市的吧?”
施少强哈哈一笑,道:“小女孩子,鬼头鬼脑的,都想些什么呢!你呢就是我特意调过来的,他可就不是,不过那家伙真是让人出人意料呢?潜力真是大得可怕,如果他还是一个警察,也许真是最好的!唉!这世上居然还有我老施看不住的人!”
这时候的我,被他们这样的评说,心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今天肯定是来对了,居然能听到这么多的事。
这时候我感觉到施少强那狡黠的双眼又向我这边扫了过来,心中一阵咯噔。幸好这时候女导游也正好道:“先生,那边还有一个著名的景点,我们去那边走走吧!”我如负重释地道:“好的,走吧!”虽然我很想再听下去,但也知道再呆下去绝对是不妥当的。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