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心欢喜的太后虽然已经准备好泪眼汪汪,奈何五孙儿罗钰却并不给她表演祖孙慈爱的机会。
身高腿长的罗钰,身穿黑底绣四爪金龙王服、头束玉冠的罗钰,哪怕往那儿一跪,通体萦绕的王者风范与掩饰不住的淡淡杀气也唬得所有人屏息凝神,不敢轻侮。
太后听见他淡然地给自己请安,那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竟叫她伸出手却不敢拥抱这个孩子。
她猛地想起前朝人形容荷花高洁的词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愣神的时候,旁边秀丽端庄的周尚仪忽然轻咳一声,太后才猛地惊醒。一看罗钰还冷淡淡地跪在地上,而他跪的时间已经有些久了。太后明白已经错失“表露真情”的时机,不无后悔地请罗钰起来。
不过太后毕竟不是吃素的,深谙如何用情感操控人(这招她已经用了好几十年,术业专精),立即招呼五孙儿上前,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掏出帕子哭得呜呜咽咽。拍着他骨骼修长的手背,心肝肉儿地叫唤起来:“你一去就是这么多年,祖母做梦都能梦见我的小五儿!生怕你在外头风餐露宿,有什么意外!祖母日日吃斋念佛,一为求得国家安平,二就为了哀家的小五平平安安,多福多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狠的心,这么多年了也不过来看看祖母……”
旁边周尚仪陪着垂泪。
罗钰坐在一边,神情极为淡定。
这真是一付奇异的画面。好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硬是融合在一起。老太后那边哭得真心实意,凄风苦雨,秦王这边不动感情,淡然静谧。
——不过这秦王长得真好看,皮肤真白,脸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冷淡高贵的气质,修长挺拔的身形更是叫人心折,安静立着的宫女偷眼瞅他,好几个被迷得七荤八素,小脸都红了。
太后哭半天,哭不下去了。对方不配合,演独角戏的可不就显得很尴尬么?
周尚仪比较给力,毕竟是她老人家的心腹,默契配合多少年了。周尚仪就抹着眼泪说:“太后娘娘,您保重凤体啊!秦王殿下心里毕竟是很惦念着您的,您要是哭坏了身子,秦王殿下心里头该多难受呢?”
——一点儿也不难受的罗钰没吱声。他不反对周尚仪睁眼说瞎话,这老太太念经似的在他耳朵边叨叨叨,她要是能闭嘴,他耳朵也清净些。
老太后果然借坡下驴,止住了哭声。
罗钰还是那么淡然地看着她。好像就算是他亲爹死在他眼前了,他仍旧是这么个不冷不热的模样。
凉薄……这孩子真凉薄。
老太后心里头有点儿堵。不是一点儿都不伤心的,但老太太虽然说哭就哭,却不是容易沉湎在感情里不能自拔的人物,相反,她一向很会控制自己的情感。
当局者迷,始终保持旁观者的态度,才能明白下一步该怎么办。
太后见这孩子是哭不昏的,便不再做无用功,擦擦眼泪开始跟这孩子叙旧。
她的五孙儿也很有意思,他的态度淡然有礼,老太太问什么就答什么,老太太不问的,就一个字不说。等老太太问得词穷,他就安然地看着她——一点儿不觉得中间的沉默难以忍耐,而是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太后使尽浑身解数,多方试探,对方却无懈可击,稳如泰山。
太后被逼入绝境,面对这个油盐不进的五孙儿,十八般武艺竟没一个管用的。而罗钰见她没招了,已经准备起身告辞了。
——难道这次见面就这样无功告返么?不,不行!
——老太太喜欢掌握全局的感觉,不喜欢这样失败。
一个念头蓦地出现在太后脑海里,就像一颗流星一样迅疾闪过,且毫无征兆。太后脱口而出——
“善生那孩子要是还活着,该和你一样大了吧!”
罗钰放茶杯的动作一顿,“韩善生”这个名字用奇异的魔力吹散淡然的迷雾,在延禧宫坐了这么久,秦王头一回微有动容。
“善生?”薄薄的嘴唇吐出这两个阔别十七年的字,像金珠滚落玉盘一样清脆。一个从不敢触碰的回忆忽然席天卷地闯入脑海,微笑着的蓝衣男孩蓦地回转身体,指着前方道:“看,五皇子殿下,那边那个小宫女哭得好大声喔。”
“既然大太监派人惩罚她,肯定是那个小宫女犯了错。不过他们办事真是粗心,为什么不到远处责打她呢?咱们好容易找到这个清净的好地方读书,现在却吵得我烦死了。”小小的五皇子只瞟了那儿一眼,接着没什么兴趣地又回过头来看书。
“善生,你叫长福(太监)给他们说,叫他们去别处去。”
“殿下!”
那边响入云霄呜哇乱叫的幼女童音戛然而止。
小五皇子扑哧一笑:“算他们识趣,时机抓得还真准,竟堵住那丫头的嘴了。”
韩善生蹲在他面前,小手压住他的书:“殿下,我认识那个小宫女。”
乌黑湿润的眼睛带着一丝祈求,韩善生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脸圆圆的,可好玩了。我看她被打得很可怜,你能不能救救她?”
“好玩?”
“她以为我是小太监呢,跟我有点儿交情。那回遇见太子侍读为难我,她故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抹了油,害那几个小子跌倒,王家的小子鼻子都摔破了呢!”韩善生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她偷偷告诉我,她的目标是成为天下第一大盗。”
“哈,目标想成为天下第一大盗?”小罗钰仔细瞅瞅远处被绑在凳子上面,眼泪汪汪挨板子的小宫女,又好笑又好气,板着脸道:“思想不正,品格有问题,还没本事被人抓到……”他哼了一声,拨开侍读的手,傲娇说:“我才不要救她呢!
“殿下!殿下!求求你啦!你发发好心嘛,她快被打死啦!”见他不愿意救人,韩善生开始有点儿着急了,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这样其实是很逾礼的,但他们虽名为主仆,实则关系很好的玩伴,五皇子最后只好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去救人。
当得知这小宫女是偷了一碗绿豆糕才被抓住的时候,五皇子更郁闷了。
五皇子指着韩善生的鼻子,严肃道:“你必须叫你父亲再传授你十招战阵刀法,然后再偷偷教给我才行!”不然他觉得好吃亏。韩善生的父亲韩统领武艺超群,平日教导皇子们的武功。只是皇子身份尊贵,一些比较危险的刀法,他是不肯教给他们的。
“一言为定!”韩善生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自己父亲(的家传刀法)。他知道父亲常赞五皇子根骨奇佳,要不是因为五皇子身份尊贵,他真想将五皇子收为嫡传弟子呢。往日自己央求父亲教授刀法,再偷偷传给五皇子,其实父亲都是知道的,只是睁一眼闭一眼而已。
“一言为定!”五皇子也笑了。
两只小手凌空一拍,定下盟约。
潇洒地救下挨打的小宫女后,小宫女被打得哭成兔子眼,见了五皇子却惊为天人,呆呆地再也移不开目光。五皇子见这小宫女圆乎乎的模样,虽然成事不足但很可爱,倒也有些明白韩善生一定要救她的理由。
“善生,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喜欢这个丫头吧?”五皇子开玩笑捉弄他的好朋友。
韩善生小脸一红,有点儿沮丧:“才没有呢。不过她刚才光盯着你,根本就没有看我。看来那个小丫头喜欢五皇子你呢。”
“我?才不!”五皇子傲娇地一仰头:“我才不会喜欢笨丫头呢!”
一瞬间,思绪穿越整整十七年。流离跌宕,人生起伏,岁月流转。
那个笨丫头竟成了他挚爱的妻子,他成了雄霸东海的秦王,而旧时的好友却化成枯骨,再也没有重见的一天。
“善生……韩善生。”罗钰蓦地有些失落,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仍是面无表情:“听说韩统领被凌迟之后,他已经死于牢狱。”
太后心中一喜,有门!忙又用绢帕抹起眼泪来:“唉,那孩子当真是命薄。好在当年作恶的人都已经伏诛,哀家想着那孩子跟你关系好,虽然救援不及,却早叫人从牢狱里收敛他的尸身,教人葬在他们韩家的祖坟上去了。逢年过节,哀家都教人置办祭祀果品,再烧些纸钱去看望他……”
“多谢太后!”罗钰起身道:“孙儿与韩善生多年好友,想去看望祭拜他,就此辞别。”
“去吧,去吧,哀家知道你想念他。”太后宽宏大量地摆摆手。
她内心窃喜,这孩子冷硬如铁,却总算叫她攻进柔软的内心。所谓破冰就是如此,只要能破出一个小洞,渐渐地就会冰雪消融,她老人家迟早能消除与这孩子的隔膜,叫他成为最听话最孝顺的乖孙儿。
罗钰内心却在冷笑。“伏诛!”“伏诛!”哼!他这次回都城来,才真正是要叫那群恶人伏诛。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是罗钰与花绿芜初遇的真相qq。。小白明天出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