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起了作用,郡主已经记起了往昔的事情,只是身体虚弱,精神头不大好。看见梁谦桐进来,原本失神黯淡的大眼睛便起两簇喜悦的火苗。
“郡主,今日可安好?”
郡主点头:“我很好,梁叔叔,说了你不要再叫我郡主,你怎么又忘啦?”的确,名义上的昌乐郡主已经在都城完婚,现在真正的昌乐住在东海,便需要隐姓埋名。
“瞧我这记性!真是多年叫惯了,一时总改不了口。”梁谦桐也是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宜云,梁叔叔今日要和你说些话。”郡主的小名叫宜云。
郡主不明所以,却习惯了听从他的话,便柔顺地答应,令丫鬟婆子出去了。
帘子一落,红门一关,内室只剩下两人对坐而望。外室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一把古朴的砂壶,药汁咕噜噜冒着小泡,氤氲一屋子淡淡的药气苦香。
郡主披衣而坐,膝上盖着薄被,这一段时间因为忧虑与病痛的折磨,迅速消瘦下来,猛地一看瘦骨伶仃。尤其是支撑着臻首的脖子,细瘦地让人害怕。
“梁叔叔,你要说什么?”
梁谦桐看郡主细瘦的形貌出了神,郡主只好微偏着脑袋先问。
“哦,”他惊醒,便转而看郡主纯真清澈的眼睛,温声道:“今日,我去了东海侯府。东海侯为人不错,胸襟、胆识、才略都是当今少有的,况且又两次三番救了我们的命,于是我便毛遂自荐,请求做他的幕僚,侯爷也答应了。”
“这是好事!父王曾说,先生有大才,还说有真本事的人到了哪里都不会被埋没。”郡主笑起来,消瘦苍白的脸颊出现小小的酒窝。
梁谦桐愈加放柔了声音说:“既然做人家幕僚,就要花心思把事情做好。我初来乍到,要熟悉的人事有很多,想来最近会常常宿居东海侯府。陪你的时间少了,你可不要着急。就算我不在,也要乖乖吃药,每餐至少吃下一碗饭去。”
郡主轻轻抖了一下,脸色愈加苍白,乞求地看了他一眼。
梁谦桐佯装不知,仍温柔鼓励地看着她。
郡主眼圈有些红了,却习惯性顺从他,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嗯”了一声。
“乖孩子!”梁谦桐赞许地拍拍她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小时候,她的长发乌密柔顺,泼墨一样。今日病容萎靡,低头一看,胸前垂落的发梢一片枯黄。
自此,梁谦桐归家的时间果然少了。
郡主的病一日好似一日,身体渐渐强健了,能下床走动一番。她年纪轻轻,却不像同龄人那么贪玩活泼,几乎从不出门,最多走到院落里赏一会儿花草,便又回转屋去。
一日日,除了吃饭吃药,看会儿书弹弹琴,剩下满满的时间无从打发,似乎只剩下“等待”。
等到梁谦桐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木然的脸容上才忽然焕发出光彩,好像缺水濒死的小鱼忽然又被扔进了大海一样,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其实她知道梁谦桐不愿意娶她——这让她很伤心。
但她又隐隐觉得,虽然不能称心如意,但倘若梁谦桐一直不娶妻,她一直不嫁人,两人就这么相敬如宾,相守着过日子也不错。
她想错了。
梁谦桐显然连这点儿念想都不肯留给她,梁谦桐迫切地想把她嫁出去。
前面说了,梁谦桐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这人善于察言观色,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这样一个人若有心,自然很容易交到朋友。在加上罗钰的器重,梁谦桐很快就成了东海侯府的重要人物。慕名而来的青年才俊一一被折服,常与其把酒论事,先是在侯府或酒楼里相聚,后来熟悉了,梁谦桐就开始把那些经过他甄别后的优秀青年带回家。
对外人,他称呼郡主为侄女。
喝酒论事时,他有意无意地叫郡主出来,与众人引荐。
郡主虽然面容清减,仍不失清丽,且弱柳扶风更加楚楚可怜。再加上身上多年熏陶出的恬淡高贵气质,其中不少青年都有些动心,以后再频繁来梁谦桐这里喝酒,就很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郡主开始自然不知,还为梁谦桐能交到这么多朋友感到高兴。但她不是个傻的,很快就发现事情蹊跷,于是心里头不安起来。后头梁谦桐再叫她,她就想法子推脱不去。
这日外头宴席散尽,宾客尽欢,郡主再次装病,窝在床上发呆。
梁谦桐进来时,她甚至没有听见声音,等他坐在床头呼唤她好几声,这才回过神来。
细瞧,梁谦桐神情憔悴,也是清减了不少。郡主心底更是发酸。
他们究竟为什么非要互相折磨呢?
“听说你头痛?”
“是。”
“家里来了杨将军,他听说你不舒服,很是着急,立即就派人去叫他府上的医师。他家的医师在龙川岛是很有名气的,”梁谦桐温柔地说:“我虽然推辞了,但他的确很关心你。”他当然知道郡主是装病。
郡主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他。
梁谦桐心底一沉,却又勉强笑道:“当然,杨将军虽然年少有为,武将总是难免强硬粗豪。李卿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我仔细考教过他了,是个很有真才实学的人物,且性情温和大度,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听说他家里十分和睦。上回他偶然听见你弹琴,在门外站着听了许久,下雨了都不知打伞,也不敢惊扰你。呵呵,看来,他是能听懂你琴音的人。”
郡主心底发凉:“你让他在我屋外听琴?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和我说?你为什么不把他轰出去?”
“宜云?”
郡主深呼吸一口气,忽然悲从中来,翻身背对着他哭了起来。纤瘦的肩膀一耸一耸。梁谦桐手无无措,只得笨手笨脚地拍她的背,反复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哭了?”
郡主忽然回身紧紧抱住他!梁谦桐手放在半空忘了落下,浑身僵硬地像一块木头。
郡主哭道:“我什么情况难道你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作践我?!”
梁谦桐一抖,那声音的悲痛委屈居然像锋利的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中。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强自笑着,哄孩子似的说:“我本不愿意说这件事,怕你伤心。今日既然你提起了,干脆说开。”
他想推开郡主,郡主死活扣紧了手指不撒手,于是只得抱着她说:“都是我不好,没照顾好你,反而叫你被人欺负了去!不过没关系。你不是说东海侯夫人曾经顶替你进了宫么?东海侯夫人自然和你一样,却能瞒过宫中森严的审查,可见她必是有办法的。到时候我们向她讨了法子,你自然还和小时候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郡主一边哭,一边捶打着他的背。
“怎么不一样?没人能看得出来。到时候你只需要找一个合心意的郎君,梁叔叔必想法子叫你们婚姻美满……”
郡主听得浑身发凉,猛地推开了他。
梁谦桐差点儿被她推倒,却没有生气,扶了扶椅子坐正了,依旧很温柔抱歉地看着她。
可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真的是在看她么?
真的是在看她白宜云么?
那为什么看不出她的痛苦,看不出她的卑微,看不出她的希冀?!
“不,我不成亲!”
“孩子话。姑娘长大了,当然得成亲。况且你父亲只你一条血脉,你要是不成亲,你们家的血脉不就真断了么?”他充满了耐心,循循善诱。
郡主身子一抖,苍白的脸上,眼睛像幽幽的鬼火,她绝望地叫道:“那你为什么不成亲?父王给你找了很多女人,可你都推辞了!”
“我?我就是一孤寡的命,一直没遇到让我动心的人。就因为知道孤单的苦头,所以不想你也这样。再说,等你成亲了,了结了我的一桩心愿,对得起王爷的嘱托,我才能安心成家啊。”
——成家?他也要成亲?!她从未想到这两个字竟然有这样大的威力!像两把锋利的小刀,生生割开她的心!
嗓子眼有点儿甜。她把那口血又生生咽了下去,胸口憋闷欲裂,眼前一片乌黑。
“我知道了,让我好好想一想,你先出去吧梁叔叔。”这时候竟能如常地说出话,连她都佩服自己。
梁谦桐出去了。
她仰面躺在床上,睁眼到天黑。按时吃了药,吃了饭,等到了深更半夜,丫鬟们都打盹的时候,她悄悄起了身。
从桌上取了一张白纸,千言万语涌到心头,又好似空空荡荡,半天才流着眼泪写了一句:
“梁叔,听父言,尓并不曾欠吾家恩情。”写完这一句,便搁笔,用镇纸压住。
附近便搁着古琴。想到梁谦桐瞒着她让别的男子听她弹琴,她心里恨,就找来一把剪子,把琴弦全都剪断了。
她心想,从此我既不嫁人,也不要再做你的累赘了。
守在宅院外围子的暗影发现一位姑娘在爬墙。这姑娘会些武功,身手还算利索,却又怎是他们的对手。
被擒住了,没想到竟然是昌乐郡主殿下。
郡主先是有些讶异,随即了然,沉声道:“你们是东海侯的属下么?不要惊动了里面,我想见见东海侯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更新,明天晚上7点左右。谦桐啊,乃醒悟吧~~!!(╰_╯)#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