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彼此扶持,孤立无援的时候,群狼环饲,步步险境,一时的软弱便能导致杀身之祸,化成一堆冤死的枯骨。
只有逼着自己必须想开,这样才能保持敏锐的头脑,随时判断敌我的强弱,最终杀出一条血路通往长生。
——虽然生而艰难,但不想死的却也只能硬撑。他们面对世界的恶意亦毫无怨言,因为他们知道,所谓的抱怨不会起任何作用,只是使自己失去勇气,且浪费宝贵的时间罢了。
淡白的月光下,两人已经站了起来。一高一矮黑而细长的身影,悄悄没入半人高的荒草之中。周围是不知名小虫的鸣叫。
花绿芜道:“要进去看一看么?”
罗钰摇头道:“我已经进去看过了,里面墙皮脱落,床褥腐烂,破败不已,见了也不过徒增伤心。母妃的任何贴身东西都没有留下,想必全被皇帝烧了。这个可笑无情的人,他永远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反而要将所有的证据湮灭,用以证明他的正确。”
花绿芜默了半晌,缓缓道:“我觉得他是不敢后悔罢。任何人亲手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以后,都不会愿意这件事是真的。”
“他呀,看似凶残暴虐,却其实是世界上最懦弱的人。不,他根本不是个人,是个可怜虫而已!”
罗钰玉白无暇的面容忽然充满了痛苦与憎恶,他站得像一杆标枪那样直,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有能力杀一个仇人,却绝不能杀,那种矛盾与痛苦,不啻于水深火热!
一只小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冰冷的手臂,温热的小手,接触的肌肤有点儿发烫。顺着手臂看上去,正是花绿芜明媚的眼睛。这眼睛也充满了温暖与热情。
“你何苦为他生气?我们来到这里,自然要让他倒霉。他既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们就把他的国家搞弱,让我们东海愈加强大。这样子的报复岂不是最有效的?不如叫他这个皇帝仰我们东海的鼻息好啦!他做皇帝,我们做太上皇!”
花绿芜很认真地说。
罗钰怔住了,怔怔地看着她。
花绿芜已经很久没这么关心他了,三个月的冷战简直像亘古不破的厚重冰川,冻得他发寒,却始终没法子打破。可现在她大眼睛里却满满都是他的身影,她在为他出谋划策——在他最需要帮助,最需要安慰的时刻。这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他简直没法子形容现在的心情,非要他表达的话——他恨不得紧紧抱住她,亲吻她的眼睛!
花绿芜忽然眉头微皱,扯住他的手臂快速闪进矮墙内!
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离流霜宫墙院大约有四五丈的距离停住了。
“这宫里头死了多少人,你跑到这附近撒尿,也不怕遇鬼缠身?”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太监嗓子尖,这人的声音却低沉,看来应是个侍卫。
“没法子,再不过来可就要尿裤子了!嘿,那我以后在这帮子弟兄跟前还能抬得起头么?!”外头传来脱衣的窸窣声,哗啦啦的尿尿声。
“罗贵妃啊罗贵妃,小人并不敢冒犯了您,现在不得已背对着您的宫门冲外头的花花草草尿泡尿,合当是替您养花施肥了,请您大人大量,万万不要见怪!”
罗钰本来满脸怒容,听外头这不着调的家伙竟这么认真诚恳地先讨好告饶,却也不由得失笑。一身冷冽欲出的杀气随即收敛起来。
那人并不知道自己好运,已经逃过一劫,还是碎碎念着讨好话。
先前那人便说:“想不到你竟然这么敬重罗贵妃。我入宫晚,并未见过她,实在是可惜了!哎,你听说过么,锦绣宫的若衡郡主美吧,听说竟不及罗贵妃的十分之一,人家都说一百年也出不了这种绝世美人了,真不知道究竟该美成什么样子!”
另一人提了裤子又道:“听说她儿子东海侯相貌肖母,也是有名的美男子一个,不知迷倒了多少娘们呢!只是他娘既然如此美,他自己也这么漂亮,怕是再没有什么美人儿能入他的眼了。”
罗钰心一动,忽然忆起那件耿耿于怀的冤案,登时传音入密道:“你听见了吧?你以前竟然冤枉我喜欢云若衡,简直无理取闹!我母妃天姿国色,珠玉在前,我又岂能看得上她这种庸脂俗粉?”
花绿芜横他一眼,默默踩了他一脚。
——平心而论,云若衡比她还美呢,他这话什么意思?!
罗钰:“……”
那两人走了,花绿芜拨开眼前的梅花枝子,逡巡探看了一番,方低声道:“我们出来够久了,我该回去了。那些宫人的迷香亦快解开啦。”
罗钰忽然心生不舍,握住她的肩膀:“你不想听那一堆事情了?”
花绿芜叹口气:“那又有什么法子,现在时间不够呢。不过那些事情,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独孤栖白定然说服了皇上,独孤家必然起死回生,听说长公主为人敦厚,就算她质问云若衡,也必然被这个巧言善辩的徒弟蒙混过去,是也不是?”
罗钰默然,才道:“居然全被你说对了。”
花绿芜微微一笑:“此案最关键的证据就是郡主的清白,已经被我们搞定了。且他们的性格能力如此,倘若他们不能做到这些事情,才奇怪呢!”
罗钰忽然问道:“怎么,你对独孤栖白的评价还挺高?”
花绿芜道:“是啊。他虽然有些残疾,但又聪明,又冷静,沉默寡言,辣手决断,能察言观色又懂得用人之道。独孤宇瞻亲手教出来的宝贝徒弟,皇上怎么会不器重呢?我看他挺不错的,你对他的评价不是也挺高的么?”
罗钰沉着脸道:“我对他评价高可以,你却不许对他评价高!”
他忽然变成一个不讲理的小孩子似的,有点儿妒火中烧,竟伸手搂住她,低头重重亲了下去!辗转反侧格外用力,好像故意报复她将注意力投向别的男人似的。
良久,花绿芜简直被亲得七荤八素,等他终于松开手,已经是眸中水光滟潋,俏脸烫热通红。
罗钰仍旧执拗地看着她。花绿芜一时简直不知该怎么做,绷了良久,忽然踩他一脚:“你讨厌!”
说完就落荒而逃!
她心里虽然有些恼怒,其实却也带着些很不好意思的欢喜。
——罗钰为她吃醋,是不是说明他其实也喜欢她呢?
——罗钰低着头,默默看多了一枚草叶的软靴。她嘴巴说得凶,踩得却很轻很轻,一点儿都不痛,是不是可以说明她口是心非,其实她还是很喜欢自己?
他的心烫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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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白天好戏连连,晚上自然有人难以入睡。
太子府。书房。
红烛烧,灯火通明。三十六岁的太子正值壮年,相貌英俊,有几分肖似皇帝,却眼眶赤红,脸皮发青,浑身流露出阴郁戾气。
伺候的内侍丫鬟屏息凝神,好似泥塑木雕,不敢稍有妄动。
今天下午太子刚回府,就因小事杖责了三个家仆,几乎将人活活打死,可见心情不佳。就算为奴为仆也只有一条命,谁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呢?
门开了,管家低眉顺眼通报以后,进来一位清冷美丽的白衣女子。
管家只眼神一瞟,屋里的仆役就如逢大赦,呼啦啦全退下去了,门外心腹侍卫把手,书房里只留管家一人伺候。
白衣女子自然是云若衡。
云若衡环视四周,见地板上一片狼藉,青玉杯碎渣四溅,连附近的墙上都溅了一片污渍,可见摔杯时多么用力,摔杯之人又是何等的愤怒。
可按理说无论太子多么生气,都不该朝她发火!无论如何,身为储君却这样潦草地接待一位郡主,都未免太过轻慢!
——以云若衡的身份地位,她便是冷着脸直接出去,也无人会指责她的失礼。
但她居然什么都没说,神情还十分柔顺。居然自己去找了扫帚与簸箕,将这一地狼藉清扫起来。
这一幕简直太诡异了,任谁看见了都不敢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便是权势如皇上,亦不能心安理得接受一位郡主殿下这样卑微的伺候。
可太子既没有动容,甚至连管家都像是没看见似的,居然就这么让一位郡主殿下做婢仆的差事。
云若衡已经将地板清理干净。
太子阴郁地看了良久,忽然讥讽道:“你也就配做这种奴才活儿了,什么用处都没有!”
“奴婢虽然没有干好差事,还请主子等一会儿再责罚,现在局势突变,越加复杂,还应以此为要。”
云若衡跪在地上柔顺答言。
太子一脚踢在她柔软的躯体上,踢得很轻,动作却很(猥)亵。她居然嘤咛一声,竟顺势伸手抱住太子的腿,任他为所欲为。
太子笑了起来,笑得十分轻蔑:“野鸡果然变不成凤凰,就算你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装得比谁都清高,毕竟骨子里就是下贱的,到现在也改不回来!”
云若衡微微笑道:“是皇后娘娘和主子恩德,才让奴婢李代桃僵装成汝阳王失踪三年的爱女,又让长公主收奴婢为徒,让奴婢平白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尊荣富贵,奴婢感恩戴德地很,愿意为主子粉身碎骨,只要主子喜欢,要奴婢怎么下贱都行……”
尾音上挑,眼含秋波,声音缠绵甜蜜,撩人至极,竟再也不复仙子清冷的姿态。
太子哈哈一笑,拉她起来,竟当着管家的面狎昵一番。
那管家木然无语,不为所动,竟似习以为常。
太子满足,喘息了半天,方叹气道:“你这小奴才越发撩人了,姑姑要是看了你这模样,不知会惊吓成什么样!”
云若衡一边扭动,一边轻轻喘着气说:“想想也就算了,奴婢可绝不敢在长公主面前这样。今日她刚将我疾言厉色训斥一顿呢。”
“哦,又是为了昌乐那丫头的事?这丫头今天难得发了两次威,倒真不愧是我白家人,很有她父王当年的风范。孤以前只以为她是个懦弱的女孩子,没想到竟然看轻了她。这妹妹虽然坏了孤的大事,孤倒有些喜欢她,她说的那些话的确很有见识。”
云若衡脸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太子已经接着说:“只是现在老二与孤分庭抗礼,独孤家助纣为虐,孤倘若不先除掉他们,恐怕储位不稳,倒也先顾不得那些了。”
云若衡连忙道:“主子圣明!徒留下一个完整的江山,却拱手给他人做嫁衣裳,岂不是只有迂腐的人才这么做?主子先将江山掌握在手中,到时候再考虑政通人和亦不迟!”
“你说的极是,孤自然不会糊涂。”
太子一边若有所思,一边轻轻揉弄她的身体。
云若衡眼波一转,握住他的手说道:“这次之所以让独孤家逃过一劫,关键便是昌乐郡主的清白之身!太子,您不是从七王爷那儿听到的消息么,怎得不准?”
“孤也正为此事疑惑。就算老七轻佻放荡不可信,老六忠厚老实总不至于说谎。孤派在清河王府的人亦说昌乐妹妹和梁谦桐有了私情,这肯定是做不得假的,只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守规矩。”
“不过想想也是,我那昌乐妹妹温柔娴静,可不似你这个小奴才这么浪!”
云若衡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暗藏一丝怨毒,却忽然若无其事地问道:“主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一切都是七王爷做的?!”
太子诧异地看着她。
“六王爷的话我们并未亲耳听说,这些事情全是七王爷说的,且七王爷风流浪荡,会不会是他觊觎昌乐郡主,做了不合礼数的事情却栽赃到梁谦桐的身上呢?”
“梁谦桐无缘无故失踪,会不会是七王爷怕他露馅,所以暗中处理了他呢?!”
太子目光闪烁,怔了半晌道:“你这话仍说不通。真是老七做了什么,昌乐今日就不可能是完璧之身!”
“这正是整件事情中的疑点。”云若衡沉声道:“七王爷必定比我们还要着急,他一定会先我们一步进行查证。这倒也算是一件好事,因为今日之事,太后已经对皇后娘娘不满,认为娘娘捕风捉影小题大做,实在是有失稳重。”
“而独孤家现在必定紧盯我们的错处!所以皇后娘娘和主子都不宜再轻举妄动。”
“不动?!”
“这方面的确不宜再动,让七王爷代劳便可。但我们却可以活动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事?!”
“促成昌乐郡主和潘毅之的婚事,好让忠勇侯府与独孤家彻底交恶,然后主子就可以趁机拉拢忠勇侯府!”
“以忠勇侯府现在的态度,昌乐嫁过去岂不是……“
“主子,成大事者不容有妇人之仁!”云若衡眸中透出一丝狠色:“潘毅之虽然没有用,却备受忠勇侯的宠爱。只要名声毁损的郡主嫁过去,今日她与独孤墨白的传闻便始终是扎在忠勇侯心上的一根毒刺,令他们始终与独孤家心存芥蒂。”
“忠勇侯府本来是中立,既然与一方交恶,必然会容易倾向我们。主子,您虽然多年监国,在朝堂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可汉王多年领兵,家将云集,在军事这一方面占据优势。潘毅之虽然没有用,可他的父亲与哥哥都是有名的战将,您要是拉拢了他们,即使以后除去汉王亲众,亦有人手能接替汉王的军营势力,这样您才能不受汉王的掣肘啊!”
太子紧皱眉头,很有些动心,却又有些犹疑。
“主子,您虽然手足情重,关心昌乐郡主,她却女大外向,反而偏向着独孤家呢。今日后宫中远皇后亲独孤贵妃便能证实这一点!机会稍纵即逝,倘若我们不能先下手为强,等她决意嫁给独孤墨白,往昔和清河王有交情的朝臣未免也会偏向汉王一边,到时候悔之晚矣!”
太子一咬牙,“你说的是,皇室无亲情,倘若孤对得起她,她却未必对得起孤!”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也可以叫做“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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