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仁张知府是世袭土官,按照朝廷“以夷制夷”的羁縻政策,只要酋领臣服朝廷,官职及领地便可世袭,可以在自己的领地内建立衙署,独立行政,管甲逐级管理村寨的耕种和税收;招募豢养战将甲兵;设立文职人员。
因此,张知府派来的兵丁虽是身着大明军服,实则是张知府的私兵,张知府派了近百人随叶小天和李经历赴水银山,这两人就相当于张知府派出的两个使者了。
从官职上看李经历的品级更高一些,但此事既由叶小天主导,那他就是当然的领导者了。李经历并无心在这件事上与他一争高下,此去水银山凶多吉少,谁负责谁风险最大,他巴不得由叶小天一力承担下来。
叶小天总觉得张知府这么着急打发他们离开,并不是因为水银山那边已经紧急到了何等地步,而是因为张知府担心他了解了水银山的情形之后,会哭爹喊娘的不肯前去。
叶小天带了自己六名的侍卫,又带了百余人马出城,他与李经历同乘一车,很是诚恳地请教道:“李经历,这水银山在什么地方,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端,还望足下不吝赐教。”
也不怪叶小天不清楚,这年代讯息不便利,叶小天连贵州全省的地图都没看过,即便是有些地方他听说过,也未必搞得清方位,更不要说这以前毫无印象的什么水银山了。
地理上是如此,人文上也是如此,比如他在葫县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在铜仁,除了一些有心人,大部分人都未听说过他叶小天的名字,并不是每个人都在意官场变动的。
李经历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心中好不烦恼,可他毕竟也要往水银山一行,有些事让叶小天做到心中有数,也省得他不知深浅,惹出什么事端来牵累自己,所以李经历还是对叶小天如实相告了。
这水银山位于石阡司和提溪司之间。提溪司属于铜仁府,石阡司属于石阡府,所以这水银山实际上就是处于两个府的交界位置了。水银山盛产丹砂。丹砂可以做颜料,可以做药材,还可以提炼水银,是极重要的矿产。
在战国时期,巴蜀一带曾有一位寡妇清,就因为家族占有了一处丹砂矿,所以富可敌国。甚至连秦始皇都对她礼遇非常,还特意为她筑了一座“怀清台”。
明初时候,思南、思州两位田氏宣慰使的战争导火索,就是为了争夺一处丹砂矿。永乐大帝趁机派兵干涉,从而将思南、思州两地分裂为八府,削弱了田氏土司的力量,由此可见丹砂矿获利之厚。
水银山丹砂矿的出产量其实不算很大。但是对地方上的小土司来说,这已经不亚于一座金山了,但水银山的归属现在却是一笔糊涂账。之所以造成归属不清。是因为土司家族的女人也有继承权,所以有些领土经常随着女子出嫁而转移。
普通人家或者汉人官员于妻子之外再蓄其他女子,那是妾,妾与妻的身份相当于主与仆的区别,妾是家庭买来的私有财产,而土司则不然,他可以娶多位夫人,就像皇帝可以娶多位妃子一样。
这些夫人的地位虽然逊于正妻,却也远不是妾可以比拟的,她们拥有很大的权利和自由,比起掌印夫人也不差许多,要说区别,就是掌印夫人的子嗣拥有优先继承权。
不管是掌印夫人还是其他夫人,都是出身显贵的人家,要体现她的显贵,就会陪嫁很多东西,包括她继承的土地,因此常有一些领土在不同的土司之间倒来倒去,倒着倒着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水银山的情况正是如此。
叶小天听到这里,不觉暗暗皱起了眉头,说了半天,原来是“家庭财产纠纷”,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最难断个清楚,难怪张知府也觉得头痛,要把解决此事作为分配赈银的奖励。
李经历拧着眉头,好生不情愿地道:“水银山那边有两家土司,一个是展家,一个是杨家。”
叶小天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了展凝儿,但是贵州这地方许多家族传承千年,分出许多分枝来,比如安家,现在贵州至少有二十个以上姓安的土司,祖上虽然都是一家,但现在各自各的立场,却未必都听水西安氏差遣。
展家的历史虽不及安家悠久绵长,五六个姓展的土司总也是应该有的罢,却不知李经历所说的这个展家是不是展凝儿的家族。叶小天便打断李经历的话,问道:“李兄所说的这个展家,可是号称八大金刚之一的那个展家?”
李经历叹道:“正是,若非如此棘手的人物,知府大人又何必烦恼呢。”
叶小天心中一喜,没想到展家竟然就在自己要去的地方,此去说不定就有机会见到凝儿了,她在身边时还不觉的什么,可这许久未见,叶小天还真有些想她了,使喜孜孜地道:“李经历请继续讲。”
李经历道:“水银山这边,也有两位土司,一家是果基家,一位是于家。”
叶小天听说果基家,心中又是一动,果基家?不会是果基格龙那厮的家族吧,如果真是他,那可冤家路窄了。只是见李经历已经有些不耐烦,叶小天这次没有打断他的话。
李经历道:“要说起这场纠纷的缘由,那可就早了,话说两百多年前,那时水银山还属于于家,于家嫡系在那一代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展家,于是这水银山就做为嫁妆,归了展家。
又过了几十年,果基家的嫡系在那一代只有一个女儿,便成了女土司。这位女土司没有下嫁,而是招赘上门。于是呢,展家的小公子就入赘到了果基家,展家把水银山做为嫁妆,从此又归了果基家。
二十八年前,果基家嫁女儿,这水银山做为嫁妆,就转给了杨家,杨家家主之前已经娶过一位掌印夫人,乃是是展家的,与他育有一子。这位掌印夫人病逝后。才续弦娶了果基家这位女子,这位女子也为他生下一子。前不久这位杨土司病故了,那么问题就来了……”
叶小天听到这里已是头大如斗,根本分不清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茫然问道:“什么问题?”
李经历道:“杨土司暴病而卒,没有留下遗嘱,做为嫡子,他的两个儿子都有继承权,当然。嫡长子在,自然该立嫡长子继承他的土司之位,可他的次子也有权分封土地,更何况现在的掌印夫人是次子的生母。当然要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争好处。”
叶小天还是听的一头雾水,他虽记不清这么多复杂的关系,但还勉强记住了隶属铜仁府提溪司这边的是果基家和于家,水银山那边归属石阡府的是展家和杨家。如今杨家两个儿子争家产,关铜仁府屁事!
李经历听了叶小天的疑问,呵呵两声道:“问题多的很。首先呢。嫡长子是土司继承人,而这位杨土司的领土中,以水银山产出的财富最多,他当然不舍得分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
但掌印夫人是次子的生身母亲,极力帮亲生儿子争取,长子是由现任掌印夫人抚养长大的,如今父亲尸骨未寒,他不能忤逆不孝,又不情愿交割水银山,便求助于母舅家。
杨家长子的母舅家是展家,展家当然要帮着自己的亲外甥,再说这水银山还是他们展家当初做为嫁妆陪嫁到果基家的呢,如今又辗转落入杨家,他们当然有资格过问。
可那次子是果基家的,果基家当然也要帮着自己外甥。再说这水银山就是直接果基家陪送给杨家的,有什么理由不让果基家的亲外甥继承?如此一来,杨家、展家、果基家就起了纷争,这时候播州杨家又插了一杠子……”
叶小天奇道:“这关播州杨家什么事?”
李经历道:“石阡府的杨家是播州杨家的分支偏房,虽说久无往来,毕竟是同一个祖宗。如今杨家两兄弟闹纠纷,播州杨家觉得这是插手的好机会,便摆出正房身份主动跑来调停。”
叶小天念念有词,掐算半天,说道:“我明白了,水银山的这边有个于家和果基家,水银山的那边有个杨家和展家。杨家两兄弟起了纷争,分别找了他们的舅舅来助拳,老大找的人姓展,老二找的人姓果基,播州杨家不请自来凑热闹,是不是这样?”
李经历欣欣然道:“叶县丞果然聪慧过人,情况就是如此。”
叶小天气愤地道:“那关咱铜仁府屁事呀!这纠纷是石阡府那边杨家的,我们铜仁府这边也就是果基家插了一脚嘛,知府大人让果基家退出来不就得了?果基家若是不答应,那就让果基家一人做事一人当,张知府何必硬要插手?”
李经历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因为,这里边还有一个提溪于家。”
叶小天疑惑地道:“于家不是早在两百年前就把水银山做为嫁妆陪嫁出去了么,现在还关他于家什么事儿?”
李经历道:“这个嘛,说起来就复杂了,上位土司对下位土司是有管辖权的。就像张知府是咱们铜仁之主,铜仁各郡县的土司们都要服从他的管辖,不过有些小土司未必直属于张知府,而是依附于别的大土司,那些大土司再依附张知府,你明白么?”
叶小天在贵州久了,对此倒是有些明白。这种关系,有点类似西方的封君封臣制,层层分封,依次互为主从,从属关系只存在于上下相邻的两个贵族等级之间,不能越级从属。
也就是说,你是我的封君,我是他的封君,他只对我负责,不用理会你,但我要对你负责,也不需要理会比你所隶属的更强大的那位土司。欧洲中世纪的一句谚语就很清楚地说明了这种关系:“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李经历见叶小天点头,展颜笑道:“你明白就好,提溪于家是铜仁于家的下位土司,名义上,提溪于家的土地都是属于铜仁于家的,虽说铜仁于家对水银山没有直接的拥有权,但是谁拥有水银山,谁就应当是他的下位土司,你明白?”
叶小天道:“明白!”
李经历道:“可是现在掌握着水银山的杨土司家不属于铜仁府,而是归属石阡府,怎么尽下属的义务呢?这个问题原本在思州思南两州八府的时代是没有问题的,反正大家都是一个主子----田氏。
那时候水银山归了你,由你向田氏主子献纳供奉就是了,可现在各府土司渐渐脱离了田氏控制,铜仁府和石阡府又各有归属,这笔账就得算算清楚啦。所以呢,于家也想趁着这个乱劲儿把水银山拿回来,这回你明白了么?”
叶小天直勾勾地看着李经历,耳畔仿佛有个老和尚念经似的嗡嗡嗡:“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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