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沅芷一直呆在双溪别墅。
时间如流水般一天一天过去,难觅踪迹。
她偶尔在榕树下乘凉,看漫山遍野盛开的花。过了春夏,不是最佳的季节。段明坤喜欢花,她嘱了人引进新的花种,等到来年,一年四季都如春天。
有时也想:为什么这样千方百计地讨好他?
她从他这里得到的东西,金钱、地位、权利,再继续并不能得到更多。时间让一切顺其自然,她习惯在他身边,仰仗鼻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一个尽头?曾经她有机会,白白从指间溜走。
跨不出那一步。
她总算明白他说的那句话——这世上果然没有等价的交易。
空闲的日子,夏瑾常常和她通电话,翻来覆去不过那么几句,她记得最清楚那次是星期天的午后,她在中庭的阳伞下休息。手边翻一本明星周刊,喝一杯龙井。
“果然被我猜中,这下你又要等一年半载。”她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酥酥软软带着笑,同情成分少,听来幸灾乐祸的意味更多。
“咄。”沅芷啐她,“少恶毒点你要死?”
“你一贯冷静,我的正宫娘娘。”
“我谢谢你。”沅芷说,她确实是不在意。
段明坤在外有几个女人,包养过几个小明星,一点意义都没有。她每个月靠他的关系拉拢到的生意,就够她衣食无忧下半辈子。
夏瑾说:“那我们打赌,这次他再几个礼拜回来?”
沅芷把电话挂了。
刚刚下线,又打进来,她心想这女人真是麻烦,拿起来发现是陌生的号码。她走到一楼的客厅,电话接通。
那头是陌生的女声。
年轻的,像黄鹂,还算有礼。
“哪位?”
“请问是阮小姐吗?段先生今晚在华庭宾馆歇息,我代为转告。”
原来他已经回到九龙山。
沅芷说:“麻烦你。”
“忘了介绍,我是nd,他新收的干女儿。”
“我知道,我们一个月前在青竹会所见过。”她说,“我们还合过影。”
“……你认错了。”那头仓皇狼狈。
还要杜撰点什么调戏她,段怀从二楼的回旋楼梯上下来,她说:“那就这样,再见。”
收完线,他正好走到她面前。
“谁打来的?我‘小妈’、‘小小妈’、还是我‘干姐姐’、‘干妹妹’?”
她没说话。
他笑起来:“比你更年轻的,更漂亮的,这九龙山一抓一大把。我要是老头子,也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微笑,点点头:“对,你说的对。”
“你想嫁给他,不容易。”
“你讨厌我,这是个大问题。”
“你知道就好。”他说,“趁早滚蛋,大家都省了麻烦。”
沅芷觉得好玩,细细的眉又吊梢舒展。
段怀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我笑——”她走近他,伸出小指扬了扬,“你啊,还是这个。而我——”她勾勾食指,“起码是这个。”
“……”
“以五十步笑百步,那也是有一半的距离的。”她说,“至于你,还得学。”
“……”
沅芷说:“别这么看着我。”
“你从来都把我当小孩。”
“你不是吗?”
段怀转身朝餐厅的方向走,佣人出来,被他的脸色吓住。沅芷在后面说:“李姐,去端碗冰糖莲子羹。”
李姐放下手里干的活,不清楚始末。
沅芷说:“现在有人怒火攻心,他需要降降温。”
这一次,夏瑾猜错,下午三点,她接到段明坤那儿的电话。
他的手下告诉她,老板已经到了山脚下。她问要不要出去迎接,对方说让她好好呆在屋子里,老板说马上就到。
沅芷坐在沙发里,有时抽烟,有时停下来发呆。阴沉的天气,窗外乌云密布,弥漫天际。
段怀伫立在餐厅和客厅间的走廊里,隔着很远凝视着她,她没看他,盯着细细长长的手指间,一根香烟在烧。她的脸就在这样的烟雾里,被一圈一圈缠绕。他看到了鲜艳、晦暗,仿佛看到旧时黑白相片里的女人,雪白的脸,浓丽的妆容。
她们一样面无表情。
他走过去,拿走了她的烟。
她抬起眼帘,段怀把烟狠狠摁在烟灰缸里:“别这么看着我,你也掐过我的烟。”
“……”
“我讨厌别人抽烟。”
“你不是也抽吗?”
“不一样。”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茶几,“自己抽,味道闻不到,别人抽,心里闷闷的压着什么。”
“……我没发现过。”
“你从来不注意。”
“……我以后注意。”
佣人送上热的毛巾,她站起来,按在手里擦拭,手指上的烟灰或者灰尘,现在又无影无踪。
低头时,段怀还在看着她。她先笑了一下:“你吃饭了吗?”
“你总是问这句话。”
“我是你妈妈,我要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因为你没别的话说。”段怀别过头说。
沅芷哑然。
下意识地说这句话,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和身份地位,她的确找不到别的话好说。她的言辞如此匮乏,本来他们的关系不至于这样。她想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的确没什么立场来处处要求他。
沅芷走到阳台上,望向窗外灰蒙蒙的世界。
下雨了,有车子上山。
路灯驱散黑暗,那么远,她看清了车牌。
Z35673。
她看天空中雷云积聚,雨势变大,一会儿半山腰的树林里,路面变得坑坑洼洼,棕红色的土壤卷着泥石滚落山涧。
她见过再大的雨,可是秋天没有这样的雨。
也许,今年冬天会下一场很大的雪。
门匙“咔擦”响动,佣人从楼上跑下去。她是最后一个下去的,段怀跟在她后面,难得地没有对她冷嘲热讽,依旧冷漠,“还以为你会第一个下去。”
“我以为你不会下去。”
他一步一步稳稳下楼梯,他们挨得近,她嗅到他身上些许的汗味。她猜他刚刚剧烈运动过,他热爱出汗的运动,也许是足球,也许是篮球。这座别墅自带泳池、花园、温泉和室内运动场地。
每个人都有自己钟爱的排遣方式。
比如她爱抽烟,比如他爱出汗。
他们到一楼大厅,段明坤在门口换鞋,随行的是刘叔,跟了他十几年的老人。身边还有三四个保镖,沅芷过去站好,段明坤由着佣人跪着褪下皮鞋,换上凉拖。
他年轻时跟着上一任老板走货缅甸,遭遇关检,躲在丛林里三天三夜,留下了阴影,受不得热。秋天了,他身上穿的还是白色斜纹的绸缎布衣,手中一截紫檀木手杖,轻轻点在地面,握住手杖的大拇指上配着一枚绿玉扳指,数十年如一日。
“坤哥。”她走到他身边。
段明坤穿好鞋,伸手拍拍她的肩,按住她的肩头:“瘦了。”
“……”
“这段日子很辛苦?”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他们在客厅里坐一会,一会儿有佣人上茶。段明坤抬抬手示意她坐下来,然后看着迟迟没有动作的段怀,转了转手杖:“小怀也在。”
少年没有说话。
“上一次见你,头发还是长的。”他看向沅芷,沅芷说,“他参加了篮球队,剪短了。”
段明坤点点头:“我记得,你和我说过。”
他说:“剪短了好。”
沅芷在他身边的位置坐下来,接过他的手杖,有随从呈上紫色的雕花木盒子。打开,她取出里面的布巾,仔细擦拭。
“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回去了。”段怀说。
“你等一下。”
段怀在拐角的地方停住脚步。
段明坤走到他面前,向后挥挥手。沅芷看他们一眼,指挥一干人退出了客厅,最后只剩这对父子在这里。
“你恨我吗?”
“……”
“我知道你心里有怨。”
“……”
“这一趟去箱根,我带你母亲回来了。”
“……”
刘叔捧着正方形的盒子走上来,段怀看着盒子,接过来。里面是骨灰坛,还有她生前的最后一帧相片。
相片上的女子对他微笑,黑白照,没有色彩。
“她生地太过艳丽,所以走的时候对我说她想照没有颜色的。”段明坤走到他身边,抚摸照片上的女子,看着他,“小怀,你和你母亲长得像。”
“……”
段明坤说,“我和她结婚的时候,正好是樱花树开的季节。有看相的告诉我,长成这样的人生性凉薄。我不信,结果她真的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段怀抚摸母亲带笑的脸,仿佛看到遥远的时空里,她对他微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