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将死


本站公告

    
    你还欠我一条性命呢!

    那一语一出,登时顾雪衣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哆嗦,脸上水光纵横,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是冷的,泪是暖的。那他此刻仿佛受了莫大刺激的神色,是真是假?

    傅少棠转过头去,将少年哀伤神色排斥于视线之外。

    从头至尾,他都对顾雪衣报恩一说嗤之以鼻,穿耳而过,一听之后便抛到九霄云外,从未想过,自己今日心神不稳,竟然下意识说出来。

    “傅公子,你说错了……”顾雪衣声音微弱,宛若游丝,“……我何止欠你一条性命呢!”

    傅少棠眉头轻蹙:“你已救过我一次,早可抵消了。”

    顾雪衣只执拗摇头:“抵消不掉的,你予我的,又岂是两条性命那么简单?”

    他原本应是在哭的,却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然而也不过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只疑为错觉。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便是你真要打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傅少棠亦是无话可说,自己也不知晓,为何方才会那般刻薄,剜人心尖的话语竟是脱口而出。

    他沉默半晌,淡淡道:“谁要打杀你了,你这么说,不就算定我不会这么做?”

    顾雪衣不回答他,脸色却渐渐颓败下去。

    傅少棠不管他脸色,忽的伸手,将暖石从他怀里拿出来。顾雪衣脸色蓦地灰白如死,手指痉挛了一瞬,紧紧地攀住了他衣袖。

    傅少棠漠然看他。

    顾雪衣眼睛睁得极大,祈求地看着他,无声无息却分外执拗,牙齿咬破了嘴唇,却控制不住,眼里终究弥漫上些许水光。

    然而自始至终傅少棠都没有动作,于是他见得少年眼中的光亮熄灭,慢慢低下了头颅,似乎渐渐明白了,手指一根一根艰难地散开,任由一片衣袖飘散在空中。

    少年手指在空中虚虚的握起,最后环抱着自己双膝。

    这样的沉默与安静,仿佛生来,就对加诸于己身的劫难认命。

    傅少棠掰开他手指,将几颗加热好的暖石塞进去。

    顾雪衣手似乎被烫着了,猛地抬头,直直盯着他。

    傅少棠像谈论天气般随意:“那几颗冷了,你自己不知道换么?”

    顾雪衣怔在那里,似乎未曾明白发生了什么。

    傅少棠淡淡道:“我带你去小镜湖,辛夷花会结束前,你便作为随侍,待在我身边。”

    他看着顾雪衣呆愣神色,伸手自他面上拂过,手中液体温热未退,心中一叹。

    “至于以后,便随的你去了。”

    .

    湘水上的那场风雨足足过了三日才停歇,崖岸下河水涨潮,碧绿水色尽皆变得泥黄。傅少棠心有余悸,根本不敢再乘坐小船,何况他们上岸之处在荒郊野外,也无小船可寻。

    他也不知顾雪衣是怎的将他拖到那山洞里的,他瞧着一副娇弱身板,根本不能想象是如何做到。两人在山间行走,不多时顾雪衣便累的气喘吁吁,却不肯开口,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傅少棠心有不忍,又硬起心肠不去管他,只是停歇的时间越来越长,停歇的间隔越来越短,顾雪衣脸色越来越青白。

    然而即便是看上去下一刻就会倒下,顾雪衣依旧坚持跟在他身后。

    待得休息时他已经累得瘫软在地,傅少棠见得他样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从木城跟到萍中渡的。只得升起一团火,又出去逮了一只兔子。

    说来也奇怪,顾雪衣瞧得瘦弱不堪,处理起兔子来,却是干净麻利,傅少棠原本想自己上阵的,没想到最后兔子却落到了对方手里。

    此刻他瞧见顾雪衣处理兔子熟稔手法,竟比他自己还要胜出几分。

    顾雪衣闻言只笑:“公子你忘了么,我以前是在明月楼内。”

    ——当厨子的。

    那兔肉被他烤得色泽金黄,渗出油脂来,一滴一滴落到下方火堆中。顾雪衣转动手中树杈,鼻端嗅到四溢香味,朝他微微一笑:“烤好了,公子。”

    傅少棠取出“孤光”,将之递到顾雪衣手里,便见他小心翼翼地从兔子上解下兔腿,又递到他手中。

    “这匕首我似乎见过。”

    傅少棠颔首,道:“我那日便是用‘孤光’给你处理的伤口。”

    顾雪衣一怔,叹气道:“这般宝物,却被我取来片肉剔骨,当真是暴殄天物。”

    “不妨事,人肉片得,兔肉也片得,它不也片过你的血肉么?”傅少棠品尝着手中兔腿,心道他手艺果然甚好,嘴里漫不经心道,“这世上生灵,原本便是平等的。”

    顾雪衣道:“公子说法真新鲜,我却从未听人这么说过,原来世上生灵都是平等的。”

    傅少棠品着这兔肉,左右无事,也不妨说上一说,便道:“原就是如此,上古时期草木精怪修炼得道,也未见得差人一等的。”

    顾雪衣摇头,道:“但现世早不是上古,也没有草木精怪能修炼得道,只能被人打杀攀折。便是在人世间,人等之分,这样的杀孽也不少的。”

    傅少棠瞧他一眼,道:“原来你也喜欢像他人那般,把世上生灵分为三六九等么?凡人、武修、灵修,修灵者被人尊崇,我也不过一小小武修。”

    顾雪衣心中一惊,急声道:“公子哪里的话!你出身渊山……”

    傅少棠摆手,道:“便在你心中,渊山亦是要高出其他门派了。”他撕下一片兔肉,淡淡道:“但渊山也不过一北漠门派,与沧陆上其他传承并无甚分别。”

    他转而望向顾雪衣,少年眼中讪讪,却有几许迷惑。

    傅少棠微微一哂,道:“我问你,若我修为与你一般无二,你可会因我出身渊山而惧我畏我?”

    顾雪衣眼神迷惑:“但公子你……”

    “若我修为不足,在明月楼上无力救你,你可还会拒掉方既白,要待在我左右?”

    “自然!”顾雪衣眼中疑惑一扫而空,斩钉截铁道,“纵使公子那时救不得我,我也要待在公子身旁。”

    傅少棠失笑,无奈摇头,真不知顾雪衣哪来的这般执着,定要待在他身边。

    他略作沉吟,觉得自己这番假设在少年这里说不通,于是道:“那好,你为何待在我左右?”

    不待顾雪衣回答,自己道:“因得我可以入小镜湖,看辛夷花会。”

    顾雪衣咬着唇,似乎想要反驳他。

    傅少棠将吃干抹净的兔骨头扔到地上,道:“那若你有这般修为,你还会进不去吗?”

    傅少棠拍了拍手:“你若有一身修为,长街上不会因救那小童受伤,明月楼上不会无还手之力,后来也不会被苏暮秋掉在树上,险些丢命——说来说去,不因你出身,只不过修为太差。”

    “出身无差别,修为却有高低。草木精怪、豺狼虎豹亦不低于人类,便如这只兔子,我打它,它也可以来打我,只不过打不过我,便成了我盘中餐,若是他凶悍些,我也没办法的。”

    顾雪衣摇摇头,低声道:“公子说笑了,它不过一只兔子,无法修炼,先天便已经受限制了,又从来都被看做是猎物,怎能从公子手里逃下?”

    傅少棠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你需知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顾雪衣只不住摇头,眼底悲色一闪而过。

    傅少棠瞧得一瞬,脑子里不知为何一词一划而过——物伤其类。

    “你怎的这么可怜这只兔子,难不成你也是一只兔子化的么?”

    顾雪衣摇头,勉强道:“公子说笑了。”

    傅少棠淡淡道:“你若是心里早将自己划在最底一层,自埋自怨,自己认命,谁也救不了你。”

    “我救得了将死之人,却救不了将死之心!”

    顾雪衣猛地一震。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