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棠心中有几分惊讶,面上却并不显出来。他认得这是堂内卷入苏、方两人争端的少年,先前衣衫脏污,狼狈不堪,此时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人也瞧着精神了许多,与先前大相径庭。
“你认得我?”
非怪他如此发问。渊山傅少棠名头虽大,但认得他容貌的却也绝对不多。
那少年点了点头,道:“小人对傅公子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死而无憾!”
他说的甚为诚恳,然而听到傅少棠耳中,却平添几分反感。他自认有几分薄名,也断然到不了这个地步,这少年说着仰慕,却与那愚钝无知、追逐利益的市井中人并无甚分别。
登时先前那点微薄好感也烟消云散,只冷冷道:“那你已得偿所愿,还请从我门前挪开。”
他见那少年怔怔坐在原地,心里不悦,眉目里疏离冷淡更为明显:“让开,傅某人要休息了。”
那少年洗净的一张脸分外苍白,忽而跪到他身前,朝他重重磕了个响头:“傅公子,小人愿随侍公子左右,端茶倒水,做牛做马,还请公子收留小人!”
他这番话说的是没头没尾,好端端一个人,前一刻还在说仰慕,下一刻就求他收留左右。奉承在前,要求在后,妄图这般与渊山搭上关系么?这一路来他不知见得有多少,听在耳中只是无端的愚昧且可笑。
当下傅少棠眉峰一挑,冷冷道:“端茶倒水,做牛做马……好!我也不多做要求,只要你能取来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我就留你侍奉左右!”
此言一出,那少年面色顿时白了一白。
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一者为茶,一者为水。
前者生于湘水君山,向来是供给人间帝王家,且只有君山巅顶那一片,方才称得上是“玉堂春”。若是傅少棠这般修为高深之人,自然取摘无碍,而于他这般弱质之人,想要于绝顶之处取一瓣玉堂春,何止有登天之难!
便是如此,若是重金相求,或以其他宝物相易,也许能够求到那玉堂春。但傅少棠提到的另一物“沧浪水”——这沧陆天下,有谁敢说自己可取得一捧沧浪水!
东莱西极,南荒北漠,沧陆上修炼者颇多,也以灵修和武修作为两分,前者修炼灵气,后者修炼武力,各有寻求大道之法。灵武向来不能兼修,除却沧陆上最神秘那一处碧空涯,而那沧浪水,正是位于碧空涯内!
碧空之上,三山相绕,沧涯剑瀑,飞流而下!
剑起渊山,灵始沧涯。渊山有九重剑路,登一重而知一剑,登九重则知天下剑,已是横绝古今。而于那碧空涯内,却有沧浪剑瀑,浩浩汤汤,悬天而下。沧浪清水于天之上,沧浪浊水于涯之下,乃是化灵气为水之体,以剑意为水之源,以成百上千无数剑气所化!
与其说取沧浪之水,还不如说取沧浪剑气。那沧涯剑瀑号称炼神以下莫可抵御,他不过一区区凡人,连碧空涯踪迹都寻不到,又如何去取那沧浪剑气。
这少年对这两者知晓极深,此刻明白,自己便是粉骨碎身也做不到。可恨那端茶倒水却是他自己说出,他又何曾料想,对方竟然会让他去取那沧浪之水!
傅少棠见那少年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咬破犹不自知,便知晓他是被难住了。
这两者并不为常人所见,那少年竟然知晓得清清楚楚。也是,那少年既知晓他是渊山传人,又怎会不知沧浪之水?他心中冷笑连连,当下不耐道:“让开!”
少年只跪在他身前,孤弱背脊分外倔强,不退后分毫。
傅少棠冷眼瞧着那少年,道:“等你取来那两物时,再来侍奉我左右也不迟!”
当下他步履移动,便要绕开少年,进自己房内。孰料身下一沉,那少年却猛地拽住他衣角。
那少年胳臂细瘦,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然将他死死拽住,“砰砰砰”就是一阵响头,额前伤口原未愈合,此时又渗出些血来。
“傅公子,求你救我,求你救我!”
傅少棠低头,眸光一定,只瞧着少年那双明亮眸子,语气里十二分的冷淡冰凉:“你为何要求我,我又为何要救你!”
“苏姑娘,她定然不会放过我!”
少年声音极是惊恐,傅少棠不过冷冷一笑:“你未免自视过高。”
若那少年一来就表明来意,他或许还可考虑,但这番虚与委蛇,早将他那番心情打消得一干二净。
“何况方既白原本要带你走,你既然已拒绝了他,又何必来求我!”
他眼里十二分的冷气,净是渊山之巅终古不化的雪意。若是常人早已经瘫软在地,那少年却吃力摇头,如同呓语般喃喃道:“那不一样,那不一样,傅公子……”
他忽然动了动另一只没有抓着衣角的手,缓缓抬起来。傅少棠此刻方才看见,他这只手一直未曾张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那少年似乎极为爱惜手中那物,紧紧握着,又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摊开。
不过一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木头。
然而傅少棠却是心中一震,忍不住眼神复杂,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正巧也在看他,一双眼明净且专注,黑白分明,透彻之至,其中感情做不得半分虚假,一望而见底。
那却是傅少棠在酒楼内那一双檀木筷,小二只道他将那檀木捏断为数截,却不知道,还有一截正在那楼梯上。
那一截檀木被他飞掷而出,于千钧一发之际,击碎了飞来瓷盏,带偏了凌厉软鞭,却也救下来那少年性命!傅少棠只道少年只知晓方既白瓷盏,因而才下楼致谢,却未曾想到,对方竟是将这一截断木紧捏在手内。
是了,那时候少年还转头看向自己,只不过自己并不在意。
“傅公子,我看见它的时候,就明白了……”少年轻声说着,半垂着头颅,于无人可见之处,微微动了动唇角,“您的人是冷的,但是心却是热的。”
荒谬!
冰凉的目光投到那一截檀木上,傅少棠怎么也未想到,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却让人做下这般判断。
什么冷的热的,什么人面什么人心!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过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泛泛之人,竟然也敢妄下评论?
“你错了。”他握着身侧长剑,冰凉的刻直入掌心,硌得人生疼,“……傅某人就是渊山峭壁下的一块石头。”
——又冷又硬。
说罢,他再不留情,内劲一震,径直震脱少年拽住自己袍角的手臂,毫不犹豫地向房内去了。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