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儿,我们到园子里转转。”这本是我自幼长大的府邸,闲杂人却太多,我进来一个多月,都没有机会好好游玩回味一番,今天正是时候。
莹莹月光,广播大地,满园萧瑟,只腊梅点点,但脚踩的土地下却有无限生机准备破土而出。我们这些看似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却还不如这些植物,一岁又一岁,周而复始,倔强顽强地生长,只要有些阳光和水分,就有希望,而我,不过二十又一岁的年纪,却在得过且过、一日糊过一日,一点希望也看不见。
七里桥下,薄冰还未消融,但潺潺水声却不绝于耳,当年父亲用搜集到的宋元时期官窑残片铺就的桥面,幼时觉得硌脚,不小心摔一跤,还划手,现在才看清其中魅力,幽幽微光顺着历史的纹理投射出绚烂的丁点星光,暗红、翠绿流光溢彩,一半成了桥面,一半露在外面,时间久了,被磨去棱角,圆润地散发久远的气息。
走过这七里桥,是嶙峋的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冠云叠石,据说还是平安所赠,是小时候我与漪姐姐游乐的场所。
呜呜咽咽、曲曲折折,回荡在这空旷的府邸上空,凄凄惨惨戚戚。心中一紧,不是都去灯会了吗?
向环儿做了个手势,她立在原地,我对这假山极熟悉,半在水中,半倚灌木。沿水道,走到一处鹅卵石铺就的窄桥,踏上便离那哭声不远,若是没有猜错,她定是躲在那环状的石墙背后。
漪姐姐扶着墙壁,低声饮泣,被脚步惊扰,抬头见是我,又低头哭泣。百感交集,忙上前几步,想要劝慰,却听到花厅有繁杂的声响,只递过一张帕子,轻抚她的肩头,回身搭上环儿的手,往汀芷轩走去。
刚刚坐定,那外头的喧嚣就分外大起来,夹杂着孩童兴奋的叫喊与欢笑,他们回来了,好热闹的一大家子。
环儿端来一个餐盘,今晚庖丁知晓在外头逛一圈怕是夜半不到又会饿,特地备下桂花酒酿小团圆,我虽没有去,却也有我这一份。
很熟悉的甜味、香味,想想府里从顺天带来的庖丁还真有心,让他做出这么一道口味纯正的甜汤,定是下了狠功夫,十月就将这些桂花采下、晾干,米酒酿醇香浓郁,糯米小丸子香甜软糯。
陶醉在与这甜汤有关的所有甜蜜里,舀起第二勺,却觉得感觉不对劲,胃中隐隐搅动,咽喉也不由自己支配,忙让环儿拿来个铜盆。刚递到跟前,晚饭吃下的东西全数呕吐出来,把环儿吓坏了,忙到院子里叫人去请张公子。
她回到屋子里,递来清水漱口,我再看那碗酒酿,心中泛起阵阵恶心,让环儿赶紧撤了。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焦急、又是疑虑,一是张公子一直说饭食没有问题,想来清霁还是信他,毒物怕都是从他那里得的,他若说没事,定是没事;二是,这次虽又是胃中不适,但感觉却与之前金刚石粉末的影响不同。难不成清霁撇开张公子,又请了帮手?背脊后冷汗涔涔,等来那丫鬟却说张公子出诊了。
环儿一下就慌了,不等我发话,遣那丫鬟去城中请其他郎中,又叫了人去远山堂告诉王爷,我赶忙把后一个人拦下,多大点事情,就去惊扰汉王。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出去请郎中的丫鬟一个个哭丧着脸,居然这么巧的事情都让我遇上,稍有名望的几个郎中居然都回老家过年,最早也要明晚才回医馆,她们又想去找那些不出名的,我挥挥手,真要是清霁出手,这些只能治感冒发烧的郎中根本就看不出来,让他们乱诊,还不如我自己捱一夜,明早再请张公子。
环儿却不依,坚持让一个丫鬟去了远山堂,另一个又再去张公子的医馆守着。
眼下这个情形的确也让我的一颗心提起,却又吐了一回才罢休,斜倚在床上,心神不宁。去远山堂的丫鬟好久才回来,而且在外头喊环儿,就是不肯进来,我心里明白了**分,索性钻进被子里,就等明天了。
环儿犹犹豫豫、迟迟疑疑地走进来,关上门,凑到我跟前,“姑娘觉得怎么样?”
我摸摸胃部,似乎也没那么难受,想来把里面装的东西都吐干净了,也就好受了,微微一笑,“乏了,你把灯灭了就回去睡,明早再说。”
环儿见了我的反应,似是松一口气,“姑娘,我让两个丫鬟分别守在远山堂和医馆,姑娘要是再有什么不舒服就喊我,我在这床前打个铺。”
见她眼神中的坚持,我也不好回她,一边谢了她,一边嘱咐暖炉的进气孔放大些,地上的褥子铺厚实些。
最后一支蜡烛也吹灭,从屋子到窗外的院子,都是一片漆黑,还能听到别的院子里意犹未尽的谈笑声,今晚的脸是丢足了,我还得烦恼明早怎么去向清霁问安。
我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难受,之前我的话一点没错,不管他承不承认,但这是事实,他养只小猫小狗,给的东西都比这些多,比这些好,比这些尽心。泪水随着呼吸,一滴一滴无声掉落,到了今日,我真的不该这样伤心。
坐在梳妆镜前,看着环儿将我一点点打扮起来,苍白无力变成珠圆玉润,昨天那丫鬟不知回来怎么回的环儿,现在让我迎着她们的目光走出去还有些底气不足,更何况今早在烟兰阁等我的必定是场嘲讽与奚落。汉王府是我的归宿,感情是没有了希望,可尊严与地位我却不想丢。
越想越难过,明明没吃什么,却又犯了恶心,拿过铜盆,却只有干呕。环儿抚着我的背,往日叽叽喳喳的她自从昨日听了丫鬟的回报后也就沉默了,我的处境她终于能明白些许。
“王爷驾到。”院里的丫鬟显然没有做好准备,通报的声音略显惊慌。
我转过身子,面向门口,环儿也不像过去那样迎上去,而是站在我的身侧。汉王进了门,一脸的疲惫,明显没有休息得好,身后还跟着一袭白衣,身背药箱的张公子,一样的倦态。
我愣了好久,才想到要问安,环儿也是僵硬的语调,问安过后就没有旁的话了。
两人站在桌边无所适从,汉王脸上露出尴尬,回过神才回头对张公子道“劳烦了。”
张公子微微弓腰,将药箱放在离梳妆镜最近的椅子上,向我走来,我伸出右手手腕,搭在梳妆台的边子上,回过头,从镜中看屋里的一切。
汉王嗓子有些暗哑,对环儿吩咐道“沏茶。”
环儿一跺脚,转身到外头打开水,这一跺,把汉王和张公子都一惊,两人面面相觑,张公子又回过头来给我诊脉。
环儿一脸冰冷,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替我不平是好的,但也不能给他脸色,我的现状就是给他脸色的后果,一个丫鬟他就更不手软了,可又不好明说制止她。
倒茶的手脚倒利索,一杯茶斟好,我从镜中看得出倒得过满些,谁知她用力向汉王面前一推,倒又泼出一大半,汉王惊得半站起身,惊愕至极。
“环儿,给王爷赔罪。”我看不下去,冷声呵斥她。
环儿不服气地望我一眼,极不情愿地道一声“奴婢该死,王爷恕罪。”眼睛却不看他,只盯自己鞋尖。
汉王倒吸一口冷气,却没有如我所料生气,“究竟是你对我有气,还是凝儿对我有气,还是你们主仆斗气?”
我回头看向他俩,“环儿,别闹了,张公子诊完还要去给瞿妃请安。”
“你姐姐知道你身子不好,今天不用去。”汉王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环儿冷笑一声,“王爷现在倒是想着关心姑娘了。”
环儿既是明白我的处境,何必和他纠缠。之前他对我不好,还是两人之间的事情,不放在人前面,现在若是当着下人的面说开了,也是我没有脸面,对他没有半点影响,更何况还有张公子这个外面的人在跟前,我更是丢脸丢得彻底。我拉下脸来,喝道“出去!”
环儿委屈地哽咽一声,向外面走去。
“等等。”汉王声音也冷下来,“我是听出来了,这是在批驳我,我有什么好说的?说!”
环儿深吸一口气,就要一吐为快,我忙向她摇头,她为难了。
张公子却火上浇油“环儿姑娘性子直,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不然王爷白白受了你的气,你的气也没消,王爷岂不是冤枉。”说完见我一脸怒容,默不作声,继续诊脉,不发一言。
张公子的话一出,环儿像得了令一般,谁说的话值当她都不知道了。“昨天晚上姑娘不舒服,奴婢遣人去找张公子,张公子出诊了,再找别的郎中,都不在。奴婢这才不顾姑娘的阻拦,斗胆让人去请王爷,结果王爷整夜待在烟兰阁不谈,还让人呵责了去请的丫鬟。”
汉王正了正身,“呵责什么了?”
环儿哭丧个脸,“搅了王爷和王妃的……”她没说下去,又大叫一声“让姑娘自己熬着!”
我绷住嘴角,不发出呜咽的声音,屋里似乎只有环儿的余音。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