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很担心解缙的力量吗?”我试探他。
他不屑地轻笑,“一介书生,迂腐不讨人喜欢得很,全家都流放西北,总觉得没了他,一切都不行,事实是这么几年,整个大明都蒸蒸日上。”
我捕捉到他嘴角一带而过的不安,“那么即使皇上不想杀他,也无妨。”
果然,他捏一捏手中的筷子,“父皇若是可惜他的才识,让他出来,他当然翻不了天,就是……”
见得他不好过,我又安然了些,拿起调羹,继续喝我的银耳燕窝羹,放了不少糖,甜得很,吃得很满足。
“你说,他是死好还是活好?”冷不丁地,他握住我拿着调羹的手,心猛地一跳,他就这么想听我说什么?他究竟安的什么心,难不成还在探我和太子的关系,不,公开跳出来的是皇圣孙,他现在想的大概是我和皇圣孙的交情。
于我的分析、于我想要在府中得到安宁的愿望,我深呼一口气,尽管这话是狠毒了,我不得不说“若是这事轮得到妾身决定,当然是让他死。他若是能放出来,皇上可能是因为许多种理由,但天下人看来,只有一个讯息,太子需要能人辅佐。”
如冬季夜晚的田野般寂静,手腕上宽大的手掌紧紧捏了一下,松开来,他狠狠地说“他一定得死。”手放回大张的腿上,还在思量。
顷刻,他将碗向前一推,伸手握过我的手,贴在脸上,“想到一处了,我很是安心,早些休息,攒足精神高高兴兴过年。”转身离开。
“环儿,备水。”我的心中也生出愧疚与自责,原来,动杀心是这么容易的事情,我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下个决定让人死,这与汉王、清霁有什么不同!
屏风在眼前展开,我惊呆了。原本素白的丝绸面子,绿色华盖,上有如朝霞般的红晕,四周围是毛绒绒的花朵,数不尽、看不清,只知道有几十几百种形态,初从树上掉落的慵懒、半空中的彷徨、被风吹起的翩跹、落地的安详,像雾像雨又像风,如同进了一四周充满温暖、柔软、绯红的梦幻之境。
似乎嗅到那清淡的檀香味,听到鸟雀悦耳灵动的鸣叫,那里的青枝绿叶、红瓣黄蕊、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再也回不去的过去,或者说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的谎言。
“这,这不是我的屏风。”我声带微颤地对环儿说。
环儿笑嘻嘻地将屏风摆正,又张罗着搬浴盆与水,“就是姑娘的屏风,不过王爷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在上面画了幅画,说姑娘一定喜欢。”
我坐在盆中,被暖融融的水包围,看着这一幅****,恨不得沉入水里。“一个个一样的蠢,一样的自以为是”,他的话如同梦魇,不光在夜里,即使是白天,一旦我为他的某个看似友好、关心的动作而思索、一旦我想起过去的某个欢快片段,这句话就跳入我的脑中,一切都是耻辱。现在,他还要画这幅屏风,让我夜夜看,要么再次堕入他的欺骗,要么在自责与羞愧中与他共度余生。
刚刚我还笑他,但其实他在心底里笑我,我看明白了又如何、我对诸事有些他用得着的见解又如何,我不得不和他拴在一起,为他的荣而出谋划策,为他的辱而担惊受怕。我被他骗过,被他踢开过,又被他抢来,作为一个牵制别的棋子的棋子,作为他缅怀过往成就的战利品,我怎么这么可悲!
除夕夜,正厅中摆出满满两大桌,一桌是汉王和妻妾们,另一桌全是孩子们,虽然孩子多,可尚不能上桌也有好几个,一桌刚刚好。
我在此见着瞻圻这个孩子,与瞻壑的年纪差距因为他们的年纪已经足够大,而被弭平,看不出差别。听说因为已经十三四岁,已经可以**生活,汉王给了他们自己的小院,不再需要别的姨娘照顾,只用丫鬟服侍就好。出乎意料地,两人关系很好,坐在桌上,帮弟弟妹妹夹菜、端起盘子换到夹不到的小孩子面前、带头行酒令、讲笑话,很有最为年长男孩子的风范,举手投足都让我想起死去的哥哥。
下人们聚在偏厅里,只留了两个最为贴身的丫鬟在正厅里服侍。
桌上摆满美味佳肴、山珍海味,因为汉王自小随皇上在北方长大,靖难之前就出生的孩子也都在顺天长大,甚至四个姨娘因为都是自小在汉王身边的,也都是北方生活惯了的,因此这桌饭食仍以北方口味为主,吃在口中就想到了顺天,不禁泪汪汪的,却又防着被旁人看见,急急假意掉了绢子,弯下腰揩去泪水。
我和清霁伴汉王左右,四个姨娘将剩下的圆填满。我坐的正是以往娘做的位置,在满屋透亮的灯火中,我陷入恍惚,从前,家里没有这么多姨娘和孩子,因此父亲总是命令大家挤挤,孩子大人坐到一张大圆桌上来,我记得我总坐在现在的左边,就是娘的身边。望着一大家子,觉得和和睦睦的好不快乐,以为所有人家都是这样的,以为桌上的人大家都同我一样欣喜。
直到今天,照样环视四周,突然觉得有点苦涩的意味,不相干的女人,因为一个男人,或者说是各自身后的利益与****,坐在一起,虚情假意地夫妻、姐妹相称。不对,从前的年夜饭没有今天我所体会的无奈,因为我知道,父母的感情比现在我与汉王的感情要好得多。
仰头,跃过大厅的人,看到外面下起细雪,绵绵的,如白糖,点点的,如海盐,蓦地,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停留在乐安的大年初一,看到的咬着糖葫芦的一家三口,那天我突然明白,这样的济济一堂都是假的,兄弟相争、夫妻猜疑充斥整个府邸。
一旁孩子的桌上突然炸开了锅,一个个争着“今晚我要爹陪我守岁”“今晚爹要陪我和娘”……然后是排山倒海的撒娇“爹!”听得我毛骨悚然,姨娘们笑靥如花,忙回过头去安抚自己的孩子。
这一刻,倒是瞻壑和瞻圻二人显出了落寞,只那一瞬,便又重整精神,招呼弟弟妹妹们坐好。我突然明白,原来不是只有我对这个家感到陌生,他们俩同样被隔在外头,没有娘,自己的爹被分成了许许多多份,分到自己头上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当然他们好歹还有亲人,我只有一个漪姐姐,却还不能认。这看似喜庆的年夜饭,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我们都需笑着演完。
汉王就坐在我身边,看得出来他是真高兴,时不时看那桌孩子,或是招呼这一桌子的女人,我们都笑着,我没有孩子供我堂而皇之地分神,只能认认真真地对他笑,笑得我已经不能确定两个嘴角弯得是不是对称。
终于,在我坐得腰酸背痛,笑得脸颊发麻之时,这顿饭总算吃完。孩子们关于汉王在哪里陪谁守岁的争论还没有完结,姨娘们与清霁不约而同地望向汉王,个个现出自己最美最温顺最讨好的面容,漪姐姐稍微淡然一点,我根本不看他。我很是为这几个女人心酸,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在为自己的比拼,而是她们的孩子,那一双双乞求的天真眼神,他们可能现在都不明白,和自己的爹一起守岁为什么成了件难事,这个心情我反倒是似曾相识。
汉王沉默了些许时候,“瞻壑和瞻圻回了自己的院子也冷清兮兮的,今晚到远山堂来吧。”一句话,将整个屋子几乎所有人都说得失望了,单那两个最大的男孩子眼中如星星般闪出熠熠光彩。
从那次看到瞻壑背上如藤蔓般的伤痕开始,我从内心深处心疼这个孩子,现在发自内心地为他欣慰,正巧他也望向我,一个感激地笑,让我看到今天年夜饭桌上唯一值得高兴的东西。回过头时,注意到旁的人都在用眼神劝慰自己的孩子,而汉王瞪大眼睛正盯着我的脸,慌忙无措,竭尽所能地回给他一个微笑,就像这些天一贯的,岂料激起他的愤怒,他收回眼光,站起身,甩甩袖子,踱步出去,于是瞬间正厅里的人就散了。
我跟在热闹的人背后,细细思索,为什么我老是激怒他,那天准备平安符,今天不过同瞻壑笑笑。突然,我明白今天他是怎么了,他在怪我将他对瞿家的不屑告诉漪姐姐了?可不对啊,漪姐姐即使心中有气,也不会直白地告诉他的,毕竟,漪姐姐也不知以什么身份进的府,但却独独不可能打着瞿府的名义进来。他今天的气愤说不通。
我摇摇头,缓缓向汀芷轩散步回去,不妨外头一声爆竹声,吓了我一声冷汗,在这一个激灵的时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说的是解缙固然是死的好,可他却是要杀他!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