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倚靠在车窗上,今天是头一次不想睡,昨夜倒是睡得踏实。他抱我出门时我是真的想感谢他,然而当得知一切都在他掌握中,最终的结果却是让赵王死心时,我对他那一贯的反感与恐惧又涌上来,一厢情愿地以为别人是对我好,到头来不过是他下的一盘棋里的一颗子,这滋味再难受不过了。
盛水的皮囊放在手边,我等着他拍窗,殷勤地递给他,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装作享受地接受他用手指在脸颊上滑过的抚摸,这么些天来,我都没有能够完全适应,今天就试试好了。
他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怒与隐忍,我都不在生气,他又气什么呢?放下皮囊都是气急败坏的,却又不骂我。飘在他身后的视线看得的风景已与出发时的大大不同,重峦叠嶂,又与顺天郊外的大不相同,连绵的山上长着成排的树,像是有人精心打理的。这是到了哪里了?我在心中暗问。
“二哥。”一声让我精神都提起来,好想推开窗,可知道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只能凑近窗户,从缝隙里向外看。
“你精神不大好。”汉王盯着赵王的脸,貌似关心的一句,我听得双拳捏紧,真有必要这样吗?这是在折磨我,还是折磨赵王呢?
“哦。”赵王一手抚脸,脸上的落寞那样熟悉那样惊心,“一路上有些累了。”
“是啊,这一出来很久了,中间还打了这么大场仗。”汉王仰头感慨。
“二哥的战功,实在是……”赵王想赞叹,却一时语塞,只握着缰绳,低头不语。他的心境让我阵阵揪心,想起他在大漠的惊慌失措,他在大漠的万分愧疚,我觉得这样的人才是真实的,与深不可测的汉王截然相反。
汉王一笑,“你也不差,锻炼的机会少了些,而且平安盛世自有平安盛世的好,你好好体会,定能发现我不能发现的精彩。”
赵王错愕的目光望向汉王,旋即低头垂望我的窗户,吓得我把头埋下去,根本没想到他是看不见我的,那一瞬,他细长的眉目中净是盈盈泪光。他不知道,我在里头也暗自垂泪,和我在大漠中安慰他的是相似的话,只是,此时此刻,由拆散我们的汉王说,着实太讽刺。
他挺直胸膛,深吸一口气,“今天酉时之前就能到济南了,我也就送到这里,明早就告别了。”我咯噔一下,这么些天来,其实和他没有断,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此刻我才明白,和他了断是件多难的事情。
汉王又说了些什么,混乱的我都没听进去,只听得赵王又一句“前头有些乱,我去看看。”我凑在那缝隙中,见得他扬尘而去,宝石绿的衣服只有他能穿,那样干净清秀。我趴在窗沿上,任泪水涟涟。
车窗突然开了,吓得我坐正,拿袖子赶紧擦脸,一急之下却抽泣得更厉害。黑色良驹之上,湖蓝色宽袍的映衬下,汉王愈发阴郁冷峻。
没有“不许哭”之类的话砸来,我闭上眼睛等了会儿,却什么也没有,睁开眼看他,他骑在马上,只盯着我。反应过来,伸手去拿座位上的皮囊递与他,心虚地说着“王爷渴了么?”
他抿抿嘴,没有伸手接,我尴尬地将手伸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听到了,济南府就在前面。今早让他死心,你也该死心了。”
手垂下,我埋下头,微微地点头,心底却有声音在呐喊“我不信,这就是结局,我不该得到这个结局。”
傍晚时分,北征的队伍缓缓行进济南城。
马车停下,汉王探进身来,我把手伸给他,被他扶下车。四周都是连绵的青山,山下四方城墙围着这座城,再走几步就是一汪湖,清澈透亮。
抬头仰望城门,巍峨雄伟,不禁沉浸入幼时的回忆中。
之前在应天与顺天间来回几趟,都没有走济南这条道,一方面有些许绕,另一方面,也许也是皇上不愿看这座城,这座他久攻不下的城。
想想,十多年前,还是燕王的皇上在靖难途中,几乎侵入这座城,却被一个运粮的官员挡在门外,拼尽全力,好不容易闯入半月门内,却被关在瓮城之中,险些被乱箭射死。我偷偷在心里想象,当时只要有一支直指他的胸膛,会不会情况都不一样?
如果当年的燕王被关在那城门里杀死了,方家、齐家、黄家以及旁的许多被冠上佞臣的家族都不会覆灭,如果燕王的军队败了,燕王的全家也就全部被砍头了,那么赵王也就……这也改不了父亲战死的事实,在攻打济南之前,父亲和大哥已经在白沟河的白桦林里被斩杀了,斩杀他们的正是此刻牵着我手的男人。
我浑身一抖,手缩了回来,险些跌倒。
他原本也在看城门,见我差点坐在地上,赶紧扶住,手覆上额头,一皱眉,“又烧了,果然是朝轻暮重的病。”说着已经将我抱起,往身后的大宅走去,边走边抱怨,“最讨厌济南城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看着还这么让人烦心。”
“为什么呢?”我倚在他身上。
他一怔,而后接过话“当年久攻不下,呼啸的箭雨差不多要了我的命。”
竟想到一处去了,我惨兮兮地笑笑,“这不都过去了么,王爷现在过得好好的,当年险些要你命的人都……”说到这里哽咽了,原本他倒是难得地心平气和地谈话,这下又惹怒他了。
果然他不再讲话,膝盖顶了下我的后腰,把我抱得高了些继续走。
放在床上,“去召太医。”转身就要走。
我拉住他,“太医诊得没错,今天身上松泛多了,继续喝药就成,环儿应当已经去煎了。”
他迟疑下,“看看为好。”
“不用了,太医老给个王妃诊不大好,还是个侧王妃。”我的软绵绵地拉着他,这话当真是为了他好的,他不会听不出来。
他一甩手,“不去就不去,你别再讲这样的话,听得我难受,听到没有。”突然变了脸,我呆在那里,久久的,脑海里才闪过瞻壑说起韦妃弃世前的话,他对韦妃是当真有情有义的,那么,那天在寓所里他残忍说出的那段话,前半段算是对了,这样推算,后半段也就是没错的了。
我叹口气,点点头,将头偏向内侧。看得投在床上的影子,他遮住了那本就显出晦暗的光,我还要在他这阴影里活多久?
“凝王妃,药煎好了。”环儿知道王爷在房里,说话格外谨慎。
“你先退下。”汉王接过碗走到我跟前。
我忙起身,伸出手,“王爷看,奴婢真的好了,自己来,不劳王爷了。”看向门。
“说过别耍花招,你自己来可以,我看着你喝干净。”他坐在床沿不肯走,又添了一句“该改口了,不是奴婢,是妾身。”一个我看得毛骨悚然的笑。
我一口口努力喝着汤药,双眼紧盯调羹,就是不去回应他能将我烧穿的凌厉视线,终于喝完,将碗交还给他,心里盼着他早些走。却见他将碗往桌上一放,脱下身上已粘了一层黄黄沙土的宽袍,挂在床尾边的架子上,回身招呼小厮给他拿干净的袍子。
我心中一拎神,轻声问道“这屋子是王爷的么?”
“是。”他理所当然地点头。
“今天不作寒了,奴,妾身该回自己屋子睡了。”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好不情愿的叫法。
“你是要我半夜再去你房里扛你?”他猛地走到我跟前,挑起我的下巴,“都叫妾身了,还要自己挑睡觉的地方?”然后笑了,笑得我愈发冷。
我摇摇头,面露难色。
“你要什么?”他放下我的下巴,坐在我跟前。“这么不痛快。”
“我,我,我想……”我咬咬嘴唇,“想沐浴。”说完将脸埋到胸前。
他一愣,“让环儿给倒水去。”我却拼命摇头,“你是要做什么?”他不解了。
“王爷能回避吗?”我怯怯地问,问完了,看他脸上漾开的笑意,真后悔自己说了这话,万一,万一他再说出什么不安分的话来我可怎么办?
下人将他要的袍子拿来要帮他穿,他摆摆手让人下去,自己快速地穿好,整服帖了。“这就出去,找赵王喝酒去,明早大概没机会和他好好道别,今晚同他好好叙叙,哥俩多少年没得空这么安心地聊天了,你可有话要带给他?”
我觉得胸口被猛击了一拳,要说什么?惦记他,我觉得好痛苦?我该怎么和汉王过下去?没有一句能和汉王说的,而且到了嘴边,我似乎也不想同赵王说了。只摇摇头。
“让环儿好生伺候着,实在不行让个丫鬟在门口看着,告诉我一声,不闯进来就是。”他轻飘飘的一句转身就走。
不安分的话还有戏谑的成分,他这样不动声色地用更刺伤我的话打击我,他对我的心思拿捏得就是这样好,我,没有任何法子。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