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时我才九岁,建帝时的事情都记得模模糊糊,人名更记不得了。”这回,我却不敢争这个先,装得糊涂些好,正如他说的,这话稍微说错丁点,是会害了人的。又觉得这样说,不是我以往的风格,补了句“王爷说说,指不定我还有印象。”
“齐泰。”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在等我的反应。
我装得有些迷茫,“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可知,我们兄弟三人,早在建元年就已经到过京城了。”
我还是摇头,又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是真没听说过。只知那段时日,总听见“削藩”二字,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个中含义的。
他见我真的不明白其间的事情,就细细给我讲起来。
建元年五月,正是削藩到了关键时刻,当今的圣上正愁于无法应对,又逢上当年太祖驾崩之日,建帝点了名要当时的燕王进京祭祖。
燕王知这是请君入瓮,若不去,等于昭告世人,他要反;若去,却必定有去无回。最终,不得不用了个法子,宣自己病了,派全部的三位王子代替回京。
果不出所料,三位王子刚进京城,兵部尚书齐泰便将三人软禁在府中,同建帝与另外两名重臣,方孝孺和黄子澄,商议下一步的动作。
“太子爷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还想着结交红颜知己,真没看出,竟是这样多情的。”我脱口而出,满脸笑意。
他也没忍住,笑了起来,“你这一岔,草木皆兵的氛围都没有了。”他轻轻掐了掐我的胳膊。“现在想来,只是场经历,当时真是……”他没有说下去,看来,那年的惊心动魄,早已深深印入他的心中。
“当时都是燕王府的王子,必是好吃好喝待你们。”我思量了下,就幼时听闻的,建帝仁,燕王残暴,想必不会对自己几位堂弟如何。
“瞿将军是建帝重用的将军,必是忠于建帝的。”他挑挑眉,看着我认真道。
“王爷这是要把我们家算成反臣?”我很自然地接过话茬,继续和他打趣。
“这倒不是,只是想告诉你,建帝未必是你记忆里那个绉绉,而又满心仁义的君主。”他真是一语中的,“想当年削藩时,也是血腥残忍的。”
说到这里,两人都陷入沉思。我的印象里,那些藩王都横行霸道,十恶不赦,而后,皇后娘娘说过当时的事情,居然截然不同,颇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味。想来,对错是非,很多取决于人的嘴而已。
“当年若是禁在瞿府,岂不是和王爷可以早相识几年?”这句话,倒还是有几分认真的意味的。
“那就是瞿府满门抄斩了。”他幽幽道,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见把我吓到,又缓了缓语气,“也未必,关键是齐泰想借机杀我们,才落得后来的下场。”
“哦?”
“齐泰主张,即使不杀,也必不放回。因此在齐府时,待我们极其不好。”说话声音里还发着狠,“粗茶淡饭,我是不放在心上。刻意安排我们住在楼梯狭窄的阁楼。”
“这么做,没什么意义?”我皱皱眉,思考了下,像是极小心眼的人家,在生活上挤兑关系不好的邻居,于削藩、于维护建帝没有什么作用。
“楼梯仅可一人走。”他继续说,这一说我明白了,太子爷的腿不便利,让他住在这种地方,楼梯又容不下旁人搀扶,似乎刁难过分了,“扶手怕是被蚀过的,太子摔得重伤。”我感到腰上的力道,想是他不自知地握了手,正掐着我。看来当时的情形,真非我想的。
“要宣医生,齐府管事的却各种推托,是真要致太子于死地。晚上遇到贵人了。”他冲我无奈笑笑,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识的。
“当年还是个小丫头,用绢子包着些药,偷偷跑上来。就是觉着那眉眼,和现在的诗兰很像。”
我点点头,“那恐怕真不是。”心中百感交集,他们当真认出她来了。本是救命恩人,可奈何后来的种种,认出不如不认得。
“亏得真不是,要真是还了得!”他接过我的话,肯定地说。
“可王爷也说了,那是贵人。”我似是顶嘴,实际却是想知道他的想法,或者说太子爷可能的想法,看看诗兰的身份,是否还有可能公开。
“再是贵人,也是不容的。”
“也是,已是鬼魂好多年了。”我叹息当年,那几个朝臣全家那么多条性命,“太子爷在心里惦念就好,今生是不得见了。”我急急盖棺定论,怕他再追问诗兰的身世。
“那倒未必。”
我“嗯?”了一声,心中大叫不好,难不成偷活下来的人,世人是知道的,或是早已有人暗中调查。
他的表情却没变,“只是境地比死了更不堪。”
“此话怎讲?”
“你当真不知道?”他一副世人皆知的神情,愣愣看着我。
“真的不知道。”
“当时女眷并未一同处死,而是……”他试探地看看我,我更是蒙在鼓里的表情,回看他,“不能讲,知道这些就好了。”他居然又这样卖关子。
“王爷说说下落吧。”我故技重施,右手绕着他的脖子,求他。
“不行!”他这个回绝倒是干脆,断了我的念想,看来有时他连软也是不吃的。
我正打算把绕着他脖子的手臂收回来,站起身,他却搂着我的腰,不让我站起来。
“放开我。”
他却置若罔闻,双手抱着我,我也只好顺势抱着他的脖颈,两人紧紧相拥。
“有人会告诉自己的棋子这么多事情么?”他在我耳边轻轻说,口中呼出的气息,软软地吹在耳朵的边沿。
我默不作声,发了会儿呆。
“许多事情,是真真假假。可今天,我说一言九鼎,你还怀疑吗?”他等了会儿,见我没有反应,又说了一句。
我咬着唇,还是不回答。
“你倒告诉我,倘若你是我,利用你做什么?”他仍然听不到我的回话,有些急了,把问题抛给我。
“原来在王爷心里,我一无是处。”我松开双臂,把身子直起来,看着他,心中芥蒂的确消了不少,话里全是玩笑的意思。
“怎么对我字字句句这么苛责。”他话里全是埋怨,手却又抱紧了我。
我靠在他的肩头,想着经历的这么多波折,不禁长叹一口气,却接着听见他更重的一声叹息。
“一直这样下去吧。”这一声,近乎哀求,重重撞击我的心。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点点头,虽然他拥着我,看不见,但也是感觉得到我的动作的,把我拥得更紧了。
抬头看看窗外,落尽叶子的树木,干虬的枝桠直上天空,将蔚蓝的背景分隔成许多块,一块一块都是这么纯净,带着深秋的平和。一行北雁南飞。突然,我也好想向南去,若是汉王早就在云南封地安静地做他的藩王,也许我更愿意随他一同去。
“王爷。”我在他耳边,轻声叫了他。
“怎么?”他的声音很是惊喜。
“西施的结局是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想要听悲伤的还是快乐的?”
“我要听真的。”
“沉湖了。”听见这一句,我紧紧抱了他一下,我知道,不管他是否托过心远什么,心远不是他刻意安排的人,心中释然了许多。
他可能以为我是被这个结局震撼了,又连忙说“送你粽子时想的是另一个结局,是……”
“我明白。”不等他说完,我打断了他,“从今往后,我要一直陪在王爷身边,不管遇见什么。王爷也要这样对我。”
汉王随了皇上往南方巡察。
自从应了汉王的事,身心都放松下来,旁的事情开始一件一件有条不紊地做起来。
诗兰的事情,如此重大,自不能再写在信上,于是只在信中让她寻个机会,进宫一叙。
向心远要了几个刺绣花样,都是些鸳鸯戏荷、并蒂莲花等式样,照着样子置一些枕套、被面,与乾清六所其他的一些宫女,一起边闲聊,边绣着,满心期待。
“最近邪得很,各个局的好些大人身子都不大好。”
“是啊,听说有几个,还在班上,就咳血了”
“我听说今年的年份,是大凶,阴气极重,旧时的冤魂,都在这宫里索命呢。”
这些话说得大家一阵阵寒意,正想回屋拿件衣服披上,听见外面有整齐的脚步声。
“请得道高僧算过,宫女寓所有不干净的东西,现在奉命搜查。”又是内务府的人,似乎还绑着些什么人,想是已经在一些寓所搜过,搜出些端倪才来这里的。
大家只得起身,回到自己的住处,在一旁看着他们一件一件翻查屋里的物件。
站在边上,我有些走神,想起前几日汉王在这儿的情形,不禁脸上带笑,正迎上搜查人的凌厉目光,视线移到他的手上,竟然从小沙弥送的石头的那张绢子里,拿出一颗圆圆的珊瑚石,丹红的颜色有些扎眼。
“这是什么?这不是我的东西。”虽不知是什么,这种时候出现不属于我的物件,必定不是好事。
“所有的人都说不是自己的。带走。”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