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有风,鼓动院中竹枝连叶拍打在窗纸上,不知道哪里破漏,风顽强地钻进来,锲而不舍地摇动烛火,带得屋中晦明晦暗。
“竟然用藤纸而不用桃花纸,这店家真小气。”
宁风屁股挨着床沿,两条腿垂下来泡在木盆子里,一边泡脚,一边津津有味地翻着手上书。
他也就是批评一句,心思马上又回到书里,连头都没有抬上一下。
“啧啧啧,比目鱼吻称名器,手托莺燕古为难,真是精彩啊。”
宁风书生打扮,床边还立着一书匮,看书看得眉飞色舞本是常理,只是他嘴巴里念叨的那些东西,好像有哪里不对……
好吧,单身书生,千里远行,偶尔有点小消遣,勉强理解一下。
泡得久了,水就有些凉,宁风很是不舍地把书搁旁边,就要擦干脚再继续攻读。
那不知道哪里来的风拂动书页,把摊开的书合了上去,露出俗不可耐的土黄色封面,上面一个扭曲的宫装仕女搔首弄姿,面对的竟然是一个和尚……和尚……
恰在宁风刚刚把湿漉漉的脚抬起来放在木盆沿上,弯下腰,正要擦拭时候,他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的正对面是房门方向,紧闭的房门“哐哐哐”地作响,当他注目过去时候又回归安静。
“呜呜呜~呜呜呜~~~”
吹入房中的风声,如泣如诉。
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异声,一抹薄如纸的阴影,从门缝下一点一点地蠕蠕进来。
“啧~”
宁风不自觉地嘬了一下牙,抬头想找黄历,没找到。
几个呼吸的功夫,那从门隙下蠕动进来的阴影太半都进了房里,呈人形,就好像是一个人压平了从门缝下生生挤了进来一样。
还是个女人!
宁风眼睛都不眨地看完了这一幕,没有尖叫,没有跳起来踩翻木盆,竟然……竟然……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
黑影充气一般快速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
她抬起头,看了大胆的书生一眼。
四目对视,女人忽然动了。
“哗啦~”
头发披散下来,仿佛是无数条漆黑的细蛇不断地扭动,变长,披散到地上;
舌头吐得老长,不是丁香小舌,更像是有人拿着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把舌头给夹住用力抽出来到极限一样。
鲜红得犹如还在滴血。
屋里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灭暗了。
“噗嗤~”
宁风笑了,他竟然笑了。
“头发还是头发,嗯,就是有点乱;舌头还是舌头,忒长。”
“吓不倒我的。”
大胆书生一边说话,一边还施施然地拿起旁边的布,开始擦脚。
女鬼怔了一下,风中凌乱,好像有点不知道下面该干嘛了。
宁风两只脚全擦一遍,倒不急着穿鞋,就这么盘腿到床上,饶有兴致地看过去。
“哼!”
女鬼仿佛受了侮辱一样,动作迅猛,两只手抬起来,“霍”地一下就把脑袋摘了下来,搁到旁边桌上。
“嘭!”
闷响声后,桌子上脑袋头发披散,舌头老长,眼睛血红,死死地盯着书生。那眼珠子死鱼样地突出,瞪过来,好像在说:怕了吧?!
“有头我都不怕,没头有什么好怕的?”
宁风很是呲之以鼻的模样,瞥了一眼桌上脑袋,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望向无头女鬼。
“呜……呜……呜……”
女鬼大受刺激,天知道没有脑袋的她是怎么发出的声音,骑虎难下了这会儿,两只手臂张开,张牙舞爪,作势欲扑。
“来吧来吧。”
宁风抚掌而笑,还不忘拿起旁边不堪入目小书一抛,抛得很有技巧,保证那女鬼能看到封面是何等的低俗,猜到里面内容是怎样劲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正可相伴,抵足而眠,聊聊……”
宁风话还没有说完呢,那女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动作,提溜回脑袋安脖子上,“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乍起,书生隐约还听见风里传来似哭非哭的声音,依稀能分辨出来,好像是:“……败兴……”
“呼~”
宁风又把架子绷了一会儿,看再没有什么异状,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他穿上鞋袜,瞄瞄被扔出去的书,颇有不舍,起身去捡,嘴巴里面还在嘟囔着:“这屋子一定不干净,掌柜的昧了良心,怪不得独院甲字房这么便宜……”
风,愈发地大了,“哐当”一声,整个房门都被吹开,丢在地上的小书哗啦啦地响,劣质的书页散开一地。
彻底没法看了。
“休去休去,高卧大觉,明天再与掌柜的分说。”
“可惜了一本好书。”
宁风打了个哈欠,嘟囔完,端起洗脚木盆,冲着大开着的房门走去。
到门口,他看都不看一眼,“哗啦”就把洗脚水泼了出去。
反正外面是院子,便宜了门外花圃里的芷兰便是。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今天,显然不是一般日子。
“那书生,老夫有礼……”
“阿呸~”
泼水的动作,入耳的声音,几无先后之分。
书生毕竟是书生,反应着实是一般,动作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于是宁风颇有几分尴尬地提着木盆,看着眼前被洗脚水浇成落汤鸡的老头。
那是一个身量猥琐,獐头鼠目,三两根小须挂在蜡黄下巴的老头儿。
可怜老头一身员外服不仅仅湿漉漉地,还在散发着异味,以后估摸着穿不成了。
“你……你……你……”
“我……我……我……”
老员外浑身颤抖,想要低头闻闻又是恶心,想要破口大骂又有顾忌,那个憋闷样子让宁风看了都觉得不落忍。
“噗嗤~”
一声轻笑,打破尴尬。
宁风这才注意到,在老员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十三四岁样子,圆脸,白衣服,以手捂嘴想笑又怕笑出声的样子。
书生很想跟她说:我们都听见了……别忍着,痛快地笑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这个圆脸的少女,宁风莫名地就生出熟悉感觉和亲切感觉。
“……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老员外回头瞪了圆脸少女一眼,总算知道手脚该怎么放了,拱手为礼道:“书生有礼了,老夫城外庄子的员外,姓苏,苏老谋的便是。”
“这是老夫不成器的孙女。”
“夜半拜访,失礼失礼。”
“那个……”宁风将洗脚盆掖到身后,让开门,向房中一引,“老员外房中说话。”
进得屋子里,无论是苏老谋还是他孙女圆脸少女,全都对房中一片遭贼似地凌乱似而不见,反倒是对角落散开的书页颇敢兴趣,还交换了下眼色。
宁风这会儿除了庆幸书页散开,油灯熄灭外,再没有其他念头了,飞快地打扫了一遍,与老员外祖孙相对而坐。
几句话功夫,老员外就把来意说出来了。
这苏老谋自称少年时候就出去做活,给人当了一辈子伙计、下人,老来攒够了钱财还家建了座庄子。
他老人家见过了世面,就看不惯家里面后辈目不识丁,愚笨不堪,寻思着找个书生,启蒙下晚辈们。
“不知道宁先生以为如何?束脩好说,好说。”
苏老谋眼巴巴地看着宁风,诚意昭然若揭。
不仅仅是他老人家,就是那圆脸少女也用充满渴望的大眼睛看过来,忐忑小模样让人不忍心拒绝。
宁风囊中多少还是羞涩地,不过他没有马上答应,沉吟片刻,问道:“不知道苏老如何会选中小生的?小生不过初来乍到……”
“无妨无妨,先生胆子颇大,定能胜任。”
苏老谋开怀而笑,很有信心地说道。
宁风的耳朵就竖起来了。
“胆子大?”
“呃……”苏老谋眨巴了眼睛,补充道:“先生前里独行,也无伴当,不带童子,自是胆子颇大。又能行走天下,定是饱读诗书明行万里路者,不是那些书蠹能相提并论的。”
“先生若是同意,我们立刻成行,明日天明就能见到家里那些蠢物了。”
老人家一阵文绉绉,结巴巴的话,听起来倒也是那个理。
“……那好吧。”
宁风侧着头想了想,拱手道:“那学生就仰仗东翁了。”
且不提苏老谋与圆脸少女露出笑容,只说宁风回转过身,收拾随身的书匮,低头一瞬间嘴角抽搐一下,向着地上一瞄,看那一老一少好歹还有影子在,稍稍松了口气。
“就凭那就能判断胆子大?”
“启蒙而已,需要胆子大吗?”
“是福不是祸,走着看吧。”
宁风一边腹诽,一边背起书匮,再回头时候脸上带笑,期待的笑容,阳光地道:“东翁,小小姐,走吧。”
一老一少怎一个求贤若渴了得,闻言大喜,连忙头前带路向着客栈外走去。
“先生,房钱老夫已经让人结了。”
“庄子在城外,夜路难行,先生须得跟紧了。”
“小畜生们顽皮,先生不用顾忌,尽管竹板子伺候……”
……
一路琐琐碎碎说个不停,宁风很想问一句干嘛非得夜半出行,这夜黑风高怪渗得慌,愣是没找到机会。
三人前后,出客栈,过城门,斑驳古县城被抛在身后,狂风愈发猛烈,诡异地没有电闪雷鸣,只是乌云黑沉沉地压下来。
恍若,举世如清塘,乌云便是那倾泻入内的墨汁,汹涌翻腾间侵染了世界,将一切都变得乌漆墨黑。
伸手,不见五指。
“哗哗哗~~哗哗哗~~~~”
前面的少女举着灯笼引路,宁风与苏老谋跟在其后,行了小半个时辰,水声隆隆渐近,似乎是走到古城外那条大河畔。
“嗯?我昨天白日里入城,不记得河畔有人家啊?”
宁风正在纳闷呢,前面少女止步,再前方,数盏灯笼高挂,映亮了一片庄子……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