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未离京,是因为得知了一件重逾泰山的大事,其对江山社稷之震动,远过于水旱兵火之灾!”左季皋大声道,“臣今日求见皇太后,亦是为此事而来!”
“哟!出了什么大事儿啊?我怎么不知道啊?”仁曦太后转头望了仁泰太后一眼,笑道。
“左制台说的,是什么大事儿?于江山社稷震动若斯?”仁泰太后也讶然道。
“此事关乎伦常纲纪,国之根本,臣是以逗留辇下多日,就是为了知道一个结果!”左季皋道。
仁曦太后故作失笑状的说道,“哟!这么大的事儿啊!左制台究竟为何事而来?快快说出来我们姐妹听听。”
“臣听闻萨人首领林逸青所娶之妻妾皆为日本叛贼之女,竟随之来京觐见,而朝廷竟不以为非,竟准其入宫,臣今日面见两宫皇太后,就是要向皇太后提一个醒儿,林逸青性情狡狠,在日本杀人如麻,其妻妾亦是虎狼之辈,万不可留在宫中!”左季皋道。
“左制台可真是有心了。”仁曦太后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就这么件事儿,左制台还认了真,非得到我们姐妹面前亲口说一遍,生怕我们姐妹不知道是不是?”
“臣乃是为朝廷社稷计,特此进言,伏请皇太后皇上罢斥宵小。简拔贤臣。遴选杰士。衔以荣恩,任以充要,以使后继有人!”左季皋侃侃而谈道:“若皇太后皇上觉得臣所言是,则允臣所请,若所荐非……”左季皋弹弹袍角从容跪下,“还请皇太后皇上念臣受恩多年,于国亦稍有建树,恕臣老朽昏迈之罪!”
“为国建言。算得个什么罪?”仁曦太后带着轻轻刮着手上的长指甲,说道,“小李子,还不把左制台赶紧搀起来?”
此时的李锦泰听到左季皋说林逸青的坏话,心里已然恨得牙根痒痒,但表面上却丝毫未见流露,他在心里一边问候着左季皋的祖宗十八代,一边上前将左季皋扶了起来。
“着,但眼皮却还是没有抬。
李锦泰给左季皋搬过一个绣墩。让左季皋坐了下来,左季皋注意到仁曦太后不愠不火的样子。似乎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当真,不由得心中疑窦暗生。
“左制台,你适才所言,虽一片忠心可表,但事儿却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仁曦太后说道,“林逸青共娶一妻二妾,其正室乃是我大乾翰林何儒章之妹何韵晴,二妾虽皆为日人,却都是温婉柔顺之人,其一为日本义将桐野利秋之女桐野千穗,另一为日本富商之女,她们三个我瞧着都挺顺眼的,而且在外多年,助夫征战,见识颇广,所以特地留其有子女之一妻一妾在宫里头,闲来没事儿说过话儿,顺便听她们聊聊外边儿的风土人情,这只不过是一件的如此吓人?可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皇太后,臣听说那桐野千穗精通武艺,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皇太后怎能将她留在宫中?此事万万不可!”左季皋急忙道,“还请皇太后速速遣其出宫离京,不得停留!”
听了左季皋的话,李锦泰在心里大骂不止。虽然客观上说,左季皋的谗言等于是在帮林逸青的忙——他当然明白皇太后留何韵晴和桐野千穗在宫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但左季皋的毒言还是让他怒火上冲。
等着吧!左季皋!你的好日子,就快要到头了!李锦泰在心里暗暗的想。
“她的父亲身为日本名将,武艺超群,听说是在悬崖上力战殉主而亡,也是个忠义之人。他的女儿会武艺,也并不稀奇。”仁曦太后轻描淡写的便否掉了左季皋的说辞,“回头我还想着让她教教宫里的女孩子们呢。”
左季皋心有不甘,正要再说,却不料仁泰皇太后问道:“左制台,听人说,那贪墨西征军饷的钦犯胡雨霖,是你的‘钱袋子’,有这事儿没有?”
左季皋冷不防仁泰皇太后问出这么一句来,登时有如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刚才想好的针对林逸青夫妻的毒言全给噎在了嘴里。
“皇太后,臣向来清廉,绝无私款,这胡雨霖为臣之‘钱袋子’一说,乃是奸人构陷,还望皇太后明察!”左季皋的反应还算是敏捷,立刻起身拜伏于地,连连叩首说道。
仁曦知道仁泰是不满左季皋对林逸青妻妾的诋毁,是以才祭出了这一招,不由得微笑起来。
“这么说,这事儿是子虚乌有了?”仁泰皇太后不动声色的又问道。
“此事纯属子虚乌有,皇太后莫要中了奸臣陷害忠良之计!”左季皋叩首道,“至于胡雨霖贪墨西征军饷一事,臣确有失察之罪,然绝未与其同流合污,还望皇太后明察!”
“左制台,我看你也不糊涂,但胡雨霖贪墨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竟然能一点儿都没有查觉呢?”仁曦紧盯着左季皋说道,“当初西征借款的数目报上来,我都觉着这利息上面有点儿问题,只是怕误了前线战事,才一概照准,而今果然不出我所料,那胡雨霖贪墨之数,竟至千万之巨,若不是他挪用军饷六百万两现银去给日本政府放高利债,结果为林逸青麾下之萨人兵舰所劫,东窗事发,我们姐妹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是啊!好在林逸青将这银子给夺回来了,此次来京,尽数上缴。不留一文。这才真的是大公无私呢!”仁泰说道。“不象有些人,平日里清廉自许,暗地里干的净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此辈朝廷定要好好整治才是!”
两位皇太后的话有如在左季皋的耳边打了两个响雷,左季皋这才明白胡雨霖事发的根子原来是因为林逸青,一时间伏在那里暗暗切齿。
仁曦的这番话明显是告诉自己朝廷之所以如此优待林逸青的原因,并不许自己再找林逸青夫妻的麻烦,而仁泰的话则是在警告自己,如果他左季皋真的和胡雨霖贪墨事有关。对他绝不会客气!
“皇太后所言极是!臣伏请详细查勘胡雨霖之罪,明降谕旨,处胡雨霖以极刑,并定臣失察之罪!以正纲纪,安天下官民之心!”左季皋大声道。
左季皋说着,膝行数步,来到阶前,向坐在宝座上的光旭皇帝和两位皇太后重重顿首。
左季皋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光旭皇帝吓了一跳,看到儿子给左季皋吓得面有悸色,仁曦太后的眉毛一下子拧紧。
“臣一生戎马倥偬。心思只在军事之上,用人失当。致为奸人所蒙蔽,国帑流失,臣请皇太后皇上即刻下旨,治臣之罪!”左季皋伏地三叩首之后,抬头一脸悲愤之色的说道。
他这一手,玩的是以退为进,目的是要和胡雨霖早做切割,同时也提醒两位皇太后,治自己的罪的同时,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前功!
自己毕竟是三朝老臣,平定长毛教匪之乱和陕甘回乱,又西征新疆,保住了大片国土,是“本朝开疆拓土第一人”(他自封的),自己纵然有“失察”之罪,也不能就此否定了自己的大功!
他这番话也是在提醒两位皇太后,真的从重治自己这样的有大功于朝廷的老臣的罪的话,只怕要失掉天下人心,再无人肯为朝廷建功立业了!
但让左季皋感到惊讶的是,仁曦太后没有理会他,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受了惊吓的光旭皇帝。她的眼中此时满是关切和焦虑之色。
那边,仁泰太后也向光旭皇帝投去关注的目光。
光旭皇帝脸色先是转白,接着转青,身子在那里微微摇晃着,象是十分难受的样子。
左季皋也注意到了光旭皇帝的异样和两宫皇太后的表情,但此刻他却以为,光旭皇帝这是在故意装相,吸引两位母后的注意,心中不由得怒气上升。
对于清流言官们多日来如潮涌般的谏止林逸青归国的奏章,光旭皇帝一概不答(他并不知道光旭皇帝其实心里对林逸青一直很是欣赏,再说还有皇太后的威令),令左季皋惊异之余,甚感恼火。由于坊间一直传言皇帝性情顽劣,才能平庸(这一点可以在翁叔平的日记里找到佐证),再加上林逸青的妻妾子女竟然入宫居住,想要说皇帝不受林逸青的影响,他都不会相信。
在左季皋的潜意识里,已经先入为主的有了光旭皇帝袒护林逸青的想法,现在面对自己的下跪请旨,光旭皇帝竟然当众“演”了这样一出“戏”出来,转移了两宫皇太后的注意力,更坐实了他的想法。
“臣请皇太后皇上即刻下旨!”
左季皋用足了力气,再次大声说道,声音震得大殿之内嗡嗡直响,不光两宫皇太后,连李锦泰都吓了一跳。
“左制台!休要咆哮惊了圣驾!”刘晟印喝道。
刘晟印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左季皋却是一惊,他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有些孟浪了,急忙拜伏于地,连连叩首,惶恐地说道:“臣语声宏亮,未想惊了圣驾!请皇上治罪!”
光旭皇帝斜坐在宝座上,以手抚胸,看着跪伏不起的左季皋,心下恚怒不已。
此时的他,心脏还在狂跳。
仁曦太后看着左季皋,脸色一时阴沉如水。
如果此时左季皋抬起头来,看到仁曦太后现在的脸色,定会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
仁曦太后转头望了仁泰太后一眼,仁泰太后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冲仁曦微微的点了一下头。仁曦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慢慢的恢复了平和。
她的目光转向光旭皇帝,此时光旭皇帝似乎慢慢的缓过劲来了,他坐正了身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道:“左季皋。你且退下吧!胡雨霖这事儿。朕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左季皋听到皇帝语意不善,知道刚才自己的抗声请旨的确惊到了皇帝,不由得后悔不迭。
他并不知道,刚才已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须知大乾帝国朝仪规定极严,凡臣工召见,皆有定仪,以免臣工对皇帝有异常之举,危及皇帝安全。象当年敬亲王抗声与仁曦辩论。便曾为太监喝止,由侍卫将敬亲王带下。事后仁曦曾因此免去敬亲王多项职务,并下旨申斥。敬亲王尚且如此,何况外臣。
左季皋刚才那两声大喝,光旭皇帝已然怒极,一转念之间,甚至想要杀了他,只是光旭皇帝念在他平定西域的前功的份上,才没有惩罚于他。
左季皋叩谢圣恩后,起身退出了大殿。仁曦太后和仁泰太后看着他的身影在殿门口处消失,不约而同的对望了一眼。仁曦太后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说出了一个名字,她说话的声音极的是“承威”两个字!
仁泰太后微微颔首,显然,刚才左季皋的狂妄举动,也给他留下了同样的印象!
而左季皋刚才那一番“以退为进”的请旨治自己的罪的表演的目的,她也知道得十分清楚!
“两位皇额娘,儿子有些不舒服,接下来的接见臣工的事,怕是……”光旭皇帝起身,话还没有说完,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皇帝!”仁曦太后惊得手足冰冷,猛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这边刘晟印和李锦泰已然抢到了光旭皇帝的身边,李锦泰看到光旭皇帝额头满是冷汗,面色惨白,一时间吓得手足无措。
“快传太医!”刘晟印一边扶着光旭皇帝,一边瞪了李锦泰一眼,李锦泰赶紧回身,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大殿。
此时,已经出了宫门的左季皋看到李锦泰和几个小太监疯了一样的跑着,不由得愣住了。
这怪异的一幕只有短短的一瞬,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
左季皋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立刻想到可能会和刚才的那一幕有关,但他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叹了口气,离了宫廷,回去贤良寺。
而左季皋此时不会想到,他刚刚所种下的恶因,将在不久之后,收获果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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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叔平日记》:“……上有疾,罢读一日,饭后入署,闻上为陕甘总督左季皋所惊,昏厥于殿,至午时方苏,讶甚。盖左氏欲于觐见时请旨治胡雨霖之罪,并请治已失察之罪,进言急切,声震殿瓦,致上惊厥。……左氏欲以此表功,可谓以退为进,欲推全罪与胡氏,本为冒险之举,且似有要胁两宫之意,本与臣道有违。然彼又当殿咆哮惊驾,全无臣体,其骄横跋扈竟至如此,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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