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乡隆盛秉性忠义,在日本极有德望,被誉为武士之楷模,故而此次举兵,日本国内士族一呼百应。++ ”敬亲王缓缓答道,“究其反叛之因,乃是因为日本政府自维新之后,为裕国用,苛待士族,取消士族俸禄,士族无有生计,故多有起事者,西乡隆盛举兵之前,便有江藤新平为首‘佐贺之乱’,后又有‘神风连之乱’和‘荻之乱’,皆为日本政府迅速镇压,西乡隆盛为保士族生计,是以不得不举事以应,然其不愿背叛国主,故以‘新政厚德’为号,向政府兵谏申诉。”
“原来如此,这西乡隆盛实是忠信直臣,其用心可谓良苦,惜乎日本国主不能用耳。”仁曦太后叹了口气,说道。
“日本国主颇有才略,但做事急于求成,任用大久保利通等急功近利之臣,结果激起此变,此次日本内乱,可为我大乾之戒。”纯亲王在一旁说道。
“日本政府平乱不力,海陆丧师,已有根基不稳之象,依六爷和七爷看,这西乡隆盛,能否成事儿呢?”一直没有说话的仁泰太后突然问道。
“回皇太后的话,现下西乡隆盛已然占据日本西南半壁,兵势极盛,然彼仍奉日本国主为尊,且宅心仁厚,为防兵祸连结,杀戮过重。是以在占领神户之后。便止兵不前。上表国主辩白,欲为和谈。”敬亲王回答道,“其用心虽好,但以兵法观之,有‘縻军误战’之嫌,盖现下海权在其手,若以海军护送陆军一部在东京湾登陆,直捣日本京城。则事成矣,而其竟放如此良机而不用,给日本政府以喘息之机,向外国借兵。以臣看,现下西乡隆盛虽占据优势,以其行事迂腐颠倒,恐难保不败也。”
“噢,是这样啊……”仁泰太后听了敬亲王的解释,只是略略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六爷。依现在的情形,我看这日本政府。应对乏人,这西乡隆盛的名声又很好,从者甚众,搞不好便能成事儿了也说不准。”仁曦太后又说道,“这日本政府自改国主柄政以来,野心甚大,数年前竟借口生番杀害船民,欲染指苔湾,同我大乾交兵,杀害我陆师官兵,截断我海道,炮轰我港口,诸多非是,难以尽述,幸为林文襄率兵逐退。其政府如此,若是能换上一换,我看倒也是不错的事儿。六爷以为呢?”
听到仁曦太后似乎有支持西乡隆盛的意思,敬亲王心里一惊,他赶紧回答道:“回皇太后的话,臣以为,日本人狼子野心,无论是哪一方主持政府,一旦其坐稳局面,便仍会对外扩展,为祸他国。”
听了敬亲王的回答,仁泰和仁曦急速的对望了一眼。
“六爷是说,若是西乡隆盛上台,也会对我大乾不利吗?”仁曦问道。
“回皇太后的话,正是如此。西乡隆盛曾为日本政府参议,参政期间,为给国内士族谋出路,曾倡仪征伐朝鲜,后为大久保利通所阴阻,一怒之下,辞官归隐。”敬亲王答道,“由此可见,其人若是上台主政,难保不再兴征韩之师,届时定为我大乾之患。”
敬亲王的这番话一出口,仁泰和仁曦两位皇太后全都神色一凛。
“皇太后可还记得,数年前领兵侵苔之酋首,为林文襄所斩者,便是这西乡隆盛的亲弟西乡从道。”纯亲王也适时的插了一句。
“这么说来,还是林文襄的办法好一些啊。”仁曦太后点了点头,“借日本内乱之机,削弱其实力,使其元气大损,纵然平定叛乱,也难为我大乾之敌了。”
“皇太后圣明。”敬亲王和纯亲王齐声答道。
“可是,日本政府现下已决定向俄国借兵,俄国人掺和进来,对咱们大乾,只怕是没有什么好处吧?”仁泰皇太后问道。
听到仁泰皇太后说日本已然决定向俄国借兵的事,敬亲王和纯亲王全都吃了一惊。
他们俩现在所了解的情况,是日本政府已然分头照会各国,提出了借兵平叛的请求,各国对此反应不一,正在协商之中,哪曾想到了晚上,他们竟然从皇太后的嘴里听到了日本已然决定向俄国借兵的消息!
“回皇太后的话,俄国欲图我大乾久矣,前借英法联军之役,侵吞我东北大片国土,现下又强占伊犁,诸多要挟,若其借兵日本,难保不趁机侵夺日本国土,则我大乾不独陆疆不宁,海疆亦当动摇。”敬亲王说道。
“我觉着也是,显凤皇帝当年就是因为俄国人的缘故,不幸龙驭宾天的。”提到俄国人,仁泰皇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之色。
“臣斗胆敢问皇太后,这日人决意向俄国借兵的消息,从何而来?”敬亲王问道。
“左季皋上了一份密奏,里面说到了这事儿。”仁曦皇太后不动声色的说着,从“点时斋画报”下抽出了一份奏本,交给了侍立在一旁的李锦泰,“李锦泰,拿去给六爷和七爷瞧瞧。”
李锦泰泰双手接过左季皋的奏本,快步上前,呈到了敬亲王面前,敬亲王双手接过后打开,仔细的观看了起来。
“……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环卫北方,百数十年无烽燧之警……而况今之与昔,事势攸殊。俄人拓境日广,由西向东万余里,与我北境相连,仅中段有蒙部为之遮阂。徙薪宜远,曲突宜先,尤不可不豫为绸缪者也。”
“……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连,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若新疆不固。非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
看到左季皋又再强掉他的“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的老调,敬亲王的眉头习惯性的皱了起来。他忍住了没有说话,而是继续的看着下文。
“……闻俄领事言,日本以北海道之地换俄人出兵,助其平定西乡隆盛之乱。听闻我朝有倡议出兵者,乃请臣代为进言,称日本芥藓之乱,俄人旦夕平之,不劳天朝之兵。臣知俄人有所图于日本,故作此言。然为我朝计,日俄之事,臣以为不可介入,当抽身事外,静观其变可也。……日本前次征讨生番。我朝为生番战,虽战胜亦受损。兵饷靡费极多,日人无大损,而我朝西北固边之大计,已为阻碍不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此次俄人代征,我朝但不闻问,俄人必不至无端起衅,则西北可集军力饷力专一行事……”
敬亲王皱着眉头看完了左季皋的密奏,将奏本交到了纯亲王的手里,纯亲王看了一会儿,倒是没象敬亲王那样的皱眉头,但眼中也闪过不满之色。
在时人的印象中,自曾伯函、胡林翼故去世后,大乾国的干练疆臣中,惟剩左季皋、李绍泉二人而已。而左季皋比之于李绍泉,无论是才具威望、还是成就功劳,都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曾、左、李三人,曾并称于世。曾伯函年龄、功业上都是前辈人物,左、李的显达也无不有赖于曾伯函的提携。可是,左季皋这个人,秉性耿直,性如烈火,而且恃才傲物,心高气大,平日连曾伯函都不放在眼里,犯起狠来,儿女亲家、救命恩人郭筠仙都被他上折子弹劾过。
左季皋狂妄、傲慢、霸道,但确有实绩。纯亲王在心里也承认,不要说“剿发平绺”之功,就以整肃海防而论,左季皋也称得上是显凤、彤郅年间对海防问题觉悟最早、最能勇于实践的人物之一。
但谁也没想到,仅仅在几年之后,左季皋对待海防的态度,会急转直下,视为寇仇!
因为关陇新平,左季皋便又开始为进军新疆做准备。
早在彤郅四年年初,中亚浩罕**事头目阿古柏趁新疆发生武装叛乱之机,依靠英国的支持入侵新疆,建立了一个所谓的“哲德沙尔汗国”,企图把新疆从中土版图上彻底分裂出去。而俄国也趁机以“代中土收复”为借口,强占伊犁等地。而10年之后的彤郅十三年,在陕甘平定之后,左季皋却突然主张针锋相对,率兵进疆,彻底平定叛乱,收复新疆。
左季皋之所以如此积极的要求收复新疆,所为无它,就是为了成就一生功业名声,彻底压过曾伯函!
时人多认为,左季皋身上最大的弱点,就是执着于“争功”。对左季皋来说,事功重于一切。证明自己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或者说,反向证明其他人本领都不如自己,是他心中第一驱动力。
显凤三年二月,左季皋部占领杭州,他因功加太子少保衔。在此前后,曾伯函在一次奏折中奏称自己的军队“扫乾歙南”。歙南属浙江,左季皋一读之下,第一反应认为是曾伯函与他争功,移咨曾氏大加讨伐。而其实只要细读一下,就会知道曾伯函所说的歙南是指歙县南乡,乃是安徽境内,并非与左争功。曾伯函于是“乃复咨调侃之”。这件事一时传为笑谈。
导致曾、左最终决裂的实际上也是左季皋和曾伯函争功。而这种争功方式,在之后的“平绺”之役之后又一次重演。
“平绺”之役由李绍泉主导,左季皋统帅楚军配合。战事结束后,论功自然推淮军居首。但左季皋却不服,“不以淮军歼贼为然,多方搜剔”,想要抓李绍泉的把柄。绺军平定之标志是其统帅张仲愚投徒骇河自杀,然而问题是虽然有人见到张仲愚投河,张仲愚的尸体却始终没有捞到。左季皋因此怀疑张仲愚可能已经逃走,于是故技重演,命令自己的属下悄悄四出搜捕,必以得到张仲愚下落为快。左季皋的做法触怒了李绍泉,李绍泉致函曾伯函,骂左季皋是曹操。说:“此次张绺之灭。天时地利人和实兼有之。祗一左公龁到底。阿瞒本色,于此毕露,不知胡文忠当日何以如许推重也。”
左季皋对海防虽一向关注,但现在他想要进军新疆,成就新的“伟业”,当然不会坐视朝廷做出“扶起东边,倒却西边”的战略选择!
朝廷早在将总理衙门和丁日昌关于海防的条陈交各位督抚详议的同时,就以左季皋“留心洋务”。咨请他参加讨论。于是,围绕着“海防”还是“塞防”的问题,乾廷中出现了两大阵营,各个政治势力重新组合。
“海防派”以李绍泉为中坚,除了沈佑郸、林义哲、丁雨生、李筱泉(李绍泉的哥哥)等支持者外,还有山西巡抚鲍源深、河南巡抚钱鼎铭,内廷中纯亲王宜瑄及刑部尚书崇实、刑部左侍郎黄珏、御史余上华等也加入到这一阵营之中,一时声势颇壮。
而以左季皋为中坚的“塞防派”,则有湖南巡抚王文绍、漕运总督文彬、山东巡抚丁直璜、江苏巡抚吴元炳等的有力支持。这一派具代表性的理论是“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其实,从根本上说还是主张集中有限的人力财力。优先解决西北塞防问题,以收“西北无虞,东南自固”之功。
左季皋针对李绍泉关于停撤西北塞防的主张进行了猛烈的攻击:
“……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不独陇右堪虑,即北路科布多、乌里雅苏台等处恐亦未能晏然,是停兵节饷于海防未必有益,于塞防则大有所妨。”
李绍泉针锋相对,指出:“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阿古柏占据新疆已经七八年了,现在除哈密、巴里坤一角仍在乾军手中,新疆大部分地区先后被阿古柏势力侵占,但关陇地区并未受到骚扰,而且以阿古柏的那点军力,能占据全疆已是了大不起了,根本无力进犯关陇,是以李绍泉这么说其实没什么错,但如果是后世的愤青们来看,这妥妥的是卖国贼的言行),海疆不防,则腹心之患愈棘。孰重孰轻,必有能辨者。”主张停塞防之饷,“均做海防之饷。否则,只此财力,既备东南万里海疆,又备西北万里之运饷,有不穷困颠蹶者?”
话虽如此,李绍泉事实上也无意放弃新疆,他给出的解决办法是:一,停兵。建议朝廷停撤西北地区已经出塞及准备出塞的部队,令其“严守现有各边界,且屯且耕,不必急图进取”,停撤多余出来的饷银,则移作海防之用。二,经营。李绍泉的经营新疆的方略则是:“招抚伊犁、乌鲁木齐、喀什等回酋,准其自为部落,如云贵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李绍泉认为,如此则既可以挫败英、俄兼并之心,中土也不必劳师远征,实为“经久之道”。
李绍泉建议将新疆经营成“如云贵之苗瑶土司,越南、朝鲜之略奉正朔”的观点,放置在这个时代的天朝,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在这个时代,传统的“天下观”还远未被近代的“世界观”所取代,李绍泉语境里的“越南”、“朝鲜”,都不是近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而是中土传统“天下观”里面的藩属,其将“越南”、“朝鲜”与中原本土的“云贵之苗瑶土司”相提并论,即可见一斑。换言之,李绍泉从来都没有说过要放弃新疆,他所提出的建议,建立在大乾朝廷朝野共同持有的“天下观”基础之上。这种“天下观”在后世看来貌似荒诞,但在当时,却是中原士子们所竭力恪守的正统意识形态。
比较起来,左季皋的意见则不存在理解上的分歧。左季皋因为主张“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而饱受赞誉,但事实上,李绍泉等所谓的“海防论者”也并不认为塞防不重要,其分歧不过是现有财力条件下,塞防与海防,谁该优先办理而已。与李绍泉认为海防危机更甚,应集中财力优先办理不同,在左季皋看来,海防费用可以省去购船与雇船之费,因为福州船政局已经可以自己制造船舰,不必再动用西征的饷银;再者,即便不西征,画地而守,也不可能省出饷银供海防使用。而左季皋为了强调新疆的重要性,不惜拿京师为题目,祭出“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的神论恫吓起朝廷来。
左季皋的“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的神论一出,果然起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象已故大学士文博川这样的重臣,都不免为左季皋的神论所影响。
如果说为了保京师而重视新疆的话,那么离京师更近的“各国海船往来为通途”、“旦夕可至”的大海,是不是也更应该受到重视呢?
左季皋这个曾经是海防建设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现在却蜕变成了海防建设的最大反对者、阻碍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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