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刑部食堂陪吃半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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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男子恼羞成怒的咆哮中,姜冕大义为之解惑:“在下观阁下鞋帽搁置任意,可见性情颇为随意,唯独衣衫特意叠在一旁,袖囊掖得严实,想必藏了什么私密。既在美人闺中,又行如此风月事,怎样私密之物怕是不难猜到。何况,近来京中似乎颇为盛行遇仙丹。当然,在下只是姑且一猜,阁下既已坦然承认,那位姑娘或许也不会责怪于你……”

    话音弗落,飒飒风声追来,一只枕头凶器横飞而来,为了避让,姜冕带我往旁侧闪了一闪,这一挪,枕头直撞房门,噗通一声闷响发出,与外间官兵喝声相映成彰。

    “什么人胆敢撕毁刑部封贴?!”

    “撕迹尚新,人未走远,速速封锁卿月楼,附近人等一律出房!”

    “发出响声的是哪里?人都出来!”

    姜冕终于撤了手,我睁眼去看,那对男女均已披衣而起,男子依旧怒目向姜冕,女子似笑非笑向姜冕。他二人整好衣裳相携推门出去,临去时女子回眸含笑:“这位公子要不要暂时避一避?”

    姜冕风雅地摇着扇子,“在下堂堂七尺之躯,此地哪里可避?”

    我侧仰头望着他:“爹,元宝儿只有三尺,可以先藏起来么?”

    姜冕一低眼,“你当然要跟爹同甘共苦。”

    刑部几名官差网罗了一批闲杂人等,正筛选嫌犯,方才房中的男子直接将藏身于人群中的姜冕与我举报了。

    “报告大人,这对父子方才行色慌张,闯入妙香姑娘闺房中,应是嫌犯无疑。”衣冠已然楚楚的男子大义灭仇,一举击破,手指点到了姜冕方位。

    领头官差黑亮着一张脸,抬手示意嫌犯父子出列。未等我与姜冕行动,人群已自动分开,将我们暴露于人前。官差上前打量我们,视线在我身上停留较久,便愈发认定姜冕可疑:“公子带着孩子逛青楼来的?”

    “唔。”姜冕半垂着眼,扇面压住半张脸。

    “把扇子拿开。”黑脸官差不怒自威。

    姜冕只好慢吞吞收起扇子,把一张脸尽露出来。官差重又打量我与姜冕,发现新案情一般,严厉道:“相貌相差如此之大,怎可能是父子?如实交代,这孩子可是拐来的?”

    因被揭发嗑药而与姜冕结仇的男子在旁恍然道:“难怪我一早觉得蹊跷,这孩子一看就颇富贵,原来是从大户人家拐来的,这位公子见多识广,原来是人贩子啊。报告大人,此人极有可能私自倒卖管家禁用药品,譬如遇仙丹之类,所以才鬼鬼祟祟出没卿月楼。”

    姜冕一脸欣然遇敌手的表情,望着该男子,继而转头向官差:“报告大人,孩子跟在下长得不像这件事,在下觉得应该由在下回家质问一下娘子。贩卖禁药一事,在下十分冤枉,遇仙丹胡僧药相思引七夜郎之类,在下委实闻所未闻。”

    黑脸官差略思忖:“此话当真?”

    “在下可向当今圣上发誓。”

    黑脸官差相信了他。

    复仇而失败的男子十分咬牙切齿,那位妙香姑娘愈发笑靥如花,花枝乱颤。

    官差一回头,猛然见上封又被毁的房门前的我,遥指我道:“那小孩,刑部封条不得乱碰,快快松手……”

    我没有放手,顺着垂耷下来的趋势,往下再撕了一段,“我爹方才撕得比我好呢。”

    众人顿时将预备消失的姜冕望住,刑部官差佩刀齐齐拔出:“撕毁官封,藐视王法,还不束手就擒!”

    姜冕瞬间便被官差们围住,也只好束手就擒了,“大人,那孩子兴许真不是在下亲生的,才这般坑他爹。”

    复仇失败又复成功的男子欢然大悦:“大人,我就说此人疑点重重,请一定严审此人,为民除害啊!”

    妙香姑娘横了他一眼,略担忧地目送秋波与阶下囚姜冕。

    刑部官差拘了嫌犯,满载而归。我亦掏出扇子,压到半张脸上,含蓄温婉地笑了。

    姜冕于官差们的左右拥簇中回头央求:“各位大人,请顺便将在下那不孝子带上吧,免得走失了这心肝宝贝,在下娘子跟在下没完。”

    “少废话,一起带上!”

    我欣然跟去了刑部。

    直接被投进了刑部大狱。

    青石垒砌的监牢内,幽深晦暗只得以壁上火把照明,每隔十几步外一支火把,半嵌壁环上,火把之下人影憧憧,仿佛把人魂魄都给拘了。

    我挨着姜冕腿边亦步亦趋,听他边走边与官差聊道:“听闻刑部尚书早年理想便是致力于打造一座堪与地府媲美的监狱,彪炳史册,看来尚书理想得以实现了。”

    依旧是黑脸官差将押解进行到底,闻言很是赞同:“算你有见识,我们尚书大人行事手段自然是朝中一绝,像你们这样触犯律法的宵小之辈,无不在我们尚书大人的严刑峻法前如实交代犯罪事实。不管你是什么出身,什么罪行,先来大牢里蹲一阵,在我们尚书大人亲手打造的监牢内,一定能让你提前预习地府氛围,好生反省你们这蝇营狗苟碌碌无为鸡鸣狗盗的一生。”

    “唔,大人说得极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如大人这般肯定不会拒绝。在下想,既然要反省这鸡鸣狗盗的一生,在下希望能挑个靠近重刑犯的方位,譬如财杀情杀仇杀这类,定能受其熏陶感染,痛悔此生。”姜冕从他腿边将我定住,扇柄挑开衣襟,自我脖间扯下一块小型元宝,转手就赠与了官差。

    吏治清明律法严明的刑部官差岂会将寻常财物放入眼中,当下便要直接拒绝,途经一只大火把,火光顿时耀亮小元宝,金光四射,灿然生辉,前路尽在元宝光芒下,满室亮堂。官差愣怔的工夫不妨碍他将金元宝纳入袖中,袖内光芒却也经久不灭。

    于是,我们就被安顿在了左边是灭门案疑犯右边是连环变态杀手的煞气宝地。姜冕被牢里地上肆虐的虫鼠逼到了死角,以扇捂脸道:“元宝儿,你再掏第三个耗子洞,回去就给我抄书加五遍!不,十遍!”

    我只好叹口气,失望地扔了伸进鼠洞里的稻草根。

    姜冕深吸口气,手里扇子都在颤动,“你再往身后藏幼鼠试试!不准放手里!扔了!也不准放衣服里!拿出来!也不准丢到为师脚边嗷!你不要过来……”

    ……

    扒着栅栏奄奄一息仍然不忘将抄书加到五十遍无上限的少傅,青丝凌乱神态凄楚,我决定放过他,将他周身附近的小鼠都给收回到鼠洞里去了。

    我坐到他身边,手指戳了戳他心口:“少傅。”

    他转动着凄然的目光,“穆元宝儿,你欺师灭祖会遭报应的。”

    突然,左边墙内传出一声大笑:“报应?哈哈哈哈!老子给人灭门,他们才是遭了老子的报应!”

    右边墙内响应道:“没错,都是他们罪有应得的报应!”

    接着,多处邻居回应,取人性命乃是别人遭的报应,与己无关。唯有对面一处狭小幽暗的牢房内,一个单薄的人影寂然无声。

    姜冕倚在栅栏边,痛声道:“可是在下是冤枉的,在下不曾害过人性命,却遭人诬陷,一身功名尽被剥夺,连累亲族坐及上司。”

    有人不屑道:“我呸!落到这处重刑监狱区的就没有干净的,做了就做了,谁不是一条汉子,喊冤个鸟,还指望给青天大老爷听呢?”

    众人附和。对面孤寂的人影忽然动了动,似乎略显激动。

    姜冕将那边望了望,重振精神,接着喊冤:“在下实在是冤呐!在下不过就看上一个花魁,想替她赎了身,谁知她根本就是玩弄在下一片痴情,在下生气,与她吵了一顿,可在下当真没有想过害她性命呐,她莫名死去,在下却成了杀人凶手,实在是冤呐!”

    对面牢内人影终于浑身一震,转过身来,昏暗光线中可见其衣衫凌乱,蓬头垢面,难见真容,两手激动地握住栅栏,不停颤动。

    我打开小扇子,脑袋凑到姜冕跟前,低沉道:“看来,那就是舅舅了。”

    姜冕给我脑袋推出去,嫌弃道:“玩过老鼠的离我远点。这么机灵知道那是舅舅了,你有办法救他出去?”

    我眨眨眼,摇摇头。

    姜冕继续趴栅栏上喊冤:“在下所犯的案子疑点重重,所以在下相信定会水落石出,还在下一个清白。听说刑部刑具众多,但今上早已禁止刑讯逼供,那刑部尚书顶多会将刑具拿出来恐吓一番,绝不敢将在下屈打成招。何况此案已由圣上过问,只要在下坚持在下是冤枉的,料想他们也不能空口直断将在下定罪。”

    对面蓬头垢面的舅舅使劲点头。

    余众牢友全不信姜冕所说,纷纷报以唾弃。

    有一阵急促脚步声往牢狱深处赶来,姜冕起身整理发丝衣襟,对我道:“准备走了。”

    “去哪里?”

    “刑部食堂。”

    一队持火把的狱卒涌入,分列两边,正道上疾步行来一众衣冠楚楚的官员,最前头一位面目黝黑且面无表情,在与他颇为神似又形似的正是那位押解我们入狱的官差指引下,来到我们牢门前。

    亮堂火把将我们一照,面目黝黑的官员带头跪地,“刑部尚书撒正浩领刑部众员接迎太子殿下,臣等失职,陷太子殿下入此污秽之所,臣等万死难辞其咎!”

    牢门被打开,狱卒们十分希望我与姜冕快点离开。我想去看看舅舅,被姜冕不动声色阻止。我只好来看看传说中的刑部尚书,抬头看他许久,直看得他一溜汗自额头滑下,却依旧是面无表情。

    他将一物捧出,双手间正是我佩戴脖子上的赤金小元宝:“殿下出生所衔之宝,臣等岂敢不识,请殿下速速戴回,以免陛下追究。”

    姜冕从他手里取回,系回我颈间,覆以衣衫,赤金光华顿敛。我有些不解:“你是说,你们都知道这是我的?那他怎么不知道?”我手指黑亮小官差。

    黑亮官差跪地上就没起来过。刑部尚书撒正浩滴着汗面目表情替他回答道:“他读书少。”

    姜冕解释道:“兰台史馆有记载,殿下衔宝而生,乃是储君异象,故当立为太子。殿下你多读点书就知道,否则与他一般容易被骗。”

    此后,我们果然如愿以偿吃遍了刑部食堂各色菜系,还是我与姜冕坐着,他们全站着的吃法。我尤其喜欢边吃少傅夹来的菜边望着刑部尚书,随后,便能瞧见他黝黑脑门上一溜溜的瀑布滑下,颇有意趣。

    --------第九章到此结束------------

    (以下为旧章,可跳过)

    番外一:元宝儿与少傅

    从此我有了师傅,虽然我们的初见是那么的意外,我还差点搬走他的凳子,让他死得更加意外,好在我们并没有走入这人生的歧途。

    我的少傅依旧想与命运抗争,大概坊间流传的痴儿储君的种种典故让他心有余悸,并对自己即将与痴儿产生的契约关系表示了最大的生无可恋。

    他企图对我视而不见。

    我用完早膳,让眉儿包好剩余的包子,让目儿给我准备书本,让传儿搬来笔墨砚池,让情儿找来包袱皮,我亲手将这些学堂备用物品放做一堆,打了个包,背上了后背。

    眉儿哆嗦:“殿下,姜少傅他就在十几步远的偏殿,让他过来给殿下授课,不用背这些!”

    我歇了口气,回头:“眉儿,你应该多读点书真的,你不知道怎么获得一个清高男人的心么?”

    目儿大惊:“殿下,姜冕乃世家子,只是被陛下请来做你先生的,你为什么要获得他的心?”

    传儿含泪:“殿下,莫非你开窍了?”

    情儿惶恐:“万万不可!殿下不可与他单独呆在一起!”

    我叹了口气,贴身侍女们一个个都不读书,让我十分为她们扼腕。见我表露出如此替她们惋惜的神情,眉儿娇躯一震:“等等,殿下,你昨晚藏被子里究竟看的什么书?”

    我决意为她们指条明路,明示与她们:“宫里到处都有的书,你们居然都没看过,就是《龙阳逸史》、《龙阳十八式》什么的。”

    “……”顿时,她们一个个都呆若木鸡望着我。

    可见我不该说她们无知不读书说得那般显而易见,如今将她们都打击到了。我整了整背上的包袱,转身要出门。谁知她们忽然集体行动,一个关门,一个拦阻,一个跪下,一个抱腿。

    四人中,眉儿为首,便由她来审问于我。

    “殿下呀,你怎可私看那种书!”

    我想起了少傅说过的话,便挺起了胸膛:“莫非世间最大的过错真是学问?”

    眉儿噎了噎:“咱不用学那种学问。好吧,先不论那书该不该看,且问殿下,那个……你看那什么十八式就没发现自己跟上面画的不太一样?”

    我凝思半晌,确实有那么点,但这不是很好理解的么,往脐下三寸一比划:“这不是因为我还小,还没有长出来么。”

    眉儿、目儿、传儿、情人四人忽然又石头般望着我。

    ——“目儿,你快打我一巴掌,告诉我刚才是幻觉……”

    ——“姐姐,别挣扎了,当初被陛下委以重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大概活不了几年……”

    ——“情儿妹妹,你快醒醒……”

    ——“传儿妹妹,别叫了,能晕过去才是福气……”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心怀善意地问了一句:“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去找少傅学课了。”

    眉儿气息奄奄自暴自弃挣扎了一句:“殿下,你可千万别跟姜少傅试龙阳,等你长出来了也不迟……”

    ※※※

    我背着沉重的包袱,站在父皇指给姜冕的留仙殿紧闭的大门前,示意跟随上来的宫人们全部退开,自己恭敬小心地敲了敲门,一下两下三下。

    内里终于传来低沉慵懒生无可恋的嗓音:“不管谁,都不是吵醒我午睡的理由,速去。”

    原来少傅在午睡,我收回手指,背着包袱蹲坐门槛上,一动不动替他守门。十几丈外宫女太监俱都一动不动守望于我,连过路一群神鸦都蹲在屋顶栖落,也默默望着人群。一时间,整个东宫静谧无声。

    两个时辰后,留仙殿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姜冕午睡醒来,以为四下无人,便开了大门,绝想不到大门外竟是黑压压一片人,全深情凝望于他,便惊在原地,不过作为一个拥有百年历史的世家公子,他随即释然。

    “当初诓我入京,只说是为太子定名,可没说让我姜冕任太子师,陛下负我在先,如今要拿我问罪,但请无妨,天牢里打扫干净了便成……”

    少傅姜冕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直接披垂于后,一袭素净长袍松松闲闲解带而着,侧身负手站在殿前门内,双目一阖拒与世同流合污,浓密睫毛幽幽覆下,沾染一层日光薄晕,闪耀一线金色光芒。

    我从门槛上爬起后,将脖子仰得略酸,咽了咽口水,恭敬喊一声:“先生。”

    他微微睁眼扫视一圈,未看到人影,大概正疑幻听,忽觉衣动,往下一看,看到我了。大约是要秉着对我视而不见的宗旨,当即将头撇开,“姜某本事有限,做不了你先生,还请另谋良才。”

    我负着包袱挪向他撇头的方向,继续仰着发酸的脖颈。

    他眉头一动,语气不善:“太子有话直说,不必这么看着草民。”

    我吸了下鼻子:“我并没有什么话要说。”

    “那你仰着脑袋作甚?”

    “我在流鼻血。”

    “……”姜冕放下身段,将我仔细一瞧,很生气,“殿下流鼻血怎不传唤太医?”说着便要往殿外喊人。

    我扑上去拉住他衣摆,鼻血抖落一串,当即将他袖子一拿,捂住鼻子,瓮声道:“太医又要给我吃一堆难吃的东西,我不要!我喝点水就好了!”

    他回头见我举止,脸上轮了三个色,拖着我往桌边去,单手倒茶,递到我手里。我抱过茶杯,咕咚直灌,暂时舍了他袖子。他瞅了一眼自己袖口,很是忍辱负重又气急败坏地解衣脱掉,便只剩了最内一层单衣,锁骨隐约可见。我一面望着他一面咕咚吞咽,不妨同他忽然投过来的目光相遇。

    “莫非你的鼻血还在流?”

    我拿手擦过后,确认道:“不流了。”

    “那作甚还盯着姜某?”

    “我想嘘嘘。”

    “……”少傅姜冕绕地走了半圈,仰头望向房梁,再低头看了眼凳子。

    我也同他一般目测了片刻,据实道:“够不着的。”

    ……

    最后少傅终于在我憋得满脸通红时,同意带我去便房了。

    东宫殿多人多,便房自然也很多,几乎每座主殿都配有一处洁净的便房。留仙殿自然也有,而且还不是单人用,我同少傅进去之后,便各自占了一个位置。我蹲坐着,他站着。

    随即我们互相对视一眼。

    少傅撩衣摆的手顿了顿,“倘若不幸我做了你先生,这第一课我便要教你,男儿堂堂七尺之躯,顶天立地是要站着来解决的。”

    师傅讲得太好了,我当下便站了起来,学他一般,撩起衣摆……

    万万想不到在这样紧迫的时刻有人闯了进来,吓退了我的尿意。

    “殿下使不得!快住手!”是眉儿惊慌失措的声音。

    少傅大怒:“什么地方,都乱闯!”连忙甩下衣摆,面色绯中带青。

    眉儿抱起我便往外跑,“奴婢得罪了,改日再向姜先生赔罪……”

    ※※※

    又万万想不到的是,这场因灌多了茶水而引发的嘘嘘案,惊动了我日理万机的父皇。

    眉儿等四姐妹跪了一地,父皇面色非常难看地坐在上面,“你们都是死人吗?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当初怎么跟你们交代的?元宝儿日常起居决不能经别人手,你们当是耳旁风么?”

    眉儿等人惊惶交加,“奴婢们万死!奴婢们不该听殿下吩咐都留在殿外!奴婢们不该将殿下独自交给姜少傅!”

    父皇神色一动,“那姜冕是何反应?”

    眉儿擦了把眼泪,据实回道:“奴婢闯进去的时候,只见殿下学着姜少傅的模样站在恭桶前,虽撩了衣摆,却也不甚分明。姜少傅也并没怎么样,只在奴婢无礼闯入后斥责奴婢……”

    父皇面色稍有和缓,“你这样急急将元宝儿抱走,只怕更令他疑惑。”

    目儿见场面缓过来了,便提议道:“就说殿下年纪小,需人伺候。”

    父皇斜她一眼,将一旁呆着的我拉过去,拍了拍脸,“元宝儿没吓着吧?”

    我呆呆道:“少傅说男儿堂堂七尺之躯,顶天立地是要站着来解决的。为什么眉儿还是要我蹲坐着?”

    父皇叹了口气:“傻元宝儿。”父皇也说我傻,不过他怕我多心,又补充一句:“这也不怨你,都怨我。怀你的时候,若不是受那贱人的挑拨,我也不会去围场。往远了说,还得怨你大表皇叔,非要同曜国交战,落得国破家亡。还是你三表皇叔识时务,拐了大曜女相去隐居,还不安分,丝绸茶叶生意做得九州遍地,钱财美人两不误,要江山何用。他们那脉的重担便落到我们这脉头上,便只有我和你了,元宝儿,你可得乖,父皇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呆呆地听了听,没听懂,只囫囵应了一声:“元宝儿要少傅。”

    番外二:邻国奸臣的日常

    大曜第一奸臣,非中书相公容素年——容相莫属。

    据史官记载,当今圣上发布的诏令,在容相公眼皮子底下的通过率,为零,不仅如此,容相公还要在圣上与皇后恩爱两不疑之间横插一腿,塞了各地特色美人入后宫待宠,以此腐蚀圣上的一颗勤政之心。把持朝政不说,还横加干涉圣上的私生活,如此居心,何其歹毒,何其奸佞。

    这枚奸臣,年纪虽轻却已获得“宁惹圣上小老婆,勿惹黑心容相公”的美誉。据说坊间卖得最火热的话本就是《容相艳史》,足见大家对其变态人生的考证**有多强烈。不过一向有着身心双洁癖的容相是否真有那么些个艳史,这个重要么?

    长安城西,京兆府内。

    姽婳熬夜读完所有话本,提笔蘸墨,总结如下:洁癖,禁欲,黑心。

    “军师,我们该怎么做?”刚升为京兆尹的官场老油条子张知微陪同军师熬夜,毫无怨言,且适时表达自己的驽钝。

    军师又挥毫写下三个字:抱大腿。

    ※※※

    大曜天册五年夏,帝京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上,贩夫走卒人来人往,人雅士车马喧哗,一派繁盛景象。

    而与此相距不远的帝国中心,大明宫含元殿上,君臣关系正在经受一次残酷的考验。

    新帝继位才五年,在群臣辅佐下励精图治,未蹈前废帝的暴虐之路,朝臣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位新帝未免有些太过勤恳,竟在今日大朝会上提出改革科考,开辟一条女子恩科取士之路,朝臣们松到半路的那口气又哽在了喉中。

    不过好在还有政事堂三位相公坐镇,中书、门下、尚书三相决策才成正式诏令。圣上私发诏书,是违法的。不过话说回来,政事堂那三位相公可都不是吃素的,议事必天翻地覆暗无天日,里里外外的随侍官员都不得不经历一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灾难,带伤值勤乃至重度伤残都是日常。小事尚且如此,开女子恩科这样的大事该掐成什么模样,就可想而知了。圣上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散朝后,百官出含元殿,这是个微妙的时刻。礼仪制度上,百官应让宰相先行,但问题是,本朝有三位宰相并列。所谓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一个宰相好办,可目中无人傲然出殿;两个宰相也好办,可彬彬有礼携手出殿;三个宰相怎么办?殿门挤不过去三位并肩而行的伟岸男子。

    百官们眯着眼,乐于围观三位相公的各种矛盾与不和谐。谁叫圣上迟迟不定下来谁是首座相公呢,说不定圣上也很乐于围观呢。

    资历最老、年纪最长的四朝元老——宰相漆雕白拿出自己的绝招,装老眼昏花看不清路,磨磨蹭蹭险些撞上门框。

    被圣上提拔上位的宰相萧让贤也借故拉了礼部尚书聊天,聊得相见恨晚一般。

    而走在大家最后面的一位宰相,就是传说中的黑心相公容素年。

    在年纪上,他借鉴不了老眼昏花那一招;在人际关系上,他也借鉴不了跟谁相见恨晚那一套。敢同他随便搭话还能心跳平缓的,满朝不出三个。

    容素年一身紫绫罗广袖襕袍,腰上束玉带,坠以金鱼袋,华贵的**靴轻轻一顿,人便站在了距离大殿门五尺的距离上。他身后官员立即刹步,生怕将他撞上,或者是带了灰尘到他衣上,被发现的话,务必要以第一时间辞官告老还乡,还能得个全尸。

    当然容素年不知道这位小吏的恐怖想法,他稍稍转身,向老眼昏花正往柱子上撞的漆雕白虚扶了一下,并十分有涵养地牵了牵嘴角:“漆相,晚生扶您过去,当心门槛。”

    尊老爱幼的容相就这么跟漆相流畅自如地迈步出了含元殿。谁也不敢去瞅这时候萧相的黑脸膛。

    早朝后,百官各入署衙处理当日庶务。

    容素年率领中书省一众官员回凤阁,所过之处,人人回避,亦有些暗中瞻仰容相公风采的不怕死人士,外加揣测这回圣上的主张能否通过大奸臣的玉笔。

    中书省留守官员见相公回阁,迅速各就各位。主殿屏风后,侍从官捧出宽松衣物,亲自替容素年更换。相公一天要换十来套衣物,不同时辰不同场合换不同款式服饰,弄错了的话,不仅侍从官遭殃,整个凤阁都要为相公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与蕴着森寒笑意的目光,弄到精神崩溃,三日不觉在人间。

    换上一套莲青色丝绸宽袍,袖角绣以竹叶花纹,下摆镶以槿花边,发束青玉簪的容素年转出屏风。候满一殿的中书官员纷纷觉着眼前风过青莲,满室流光。当然,这样的享受表情千万要克制,一旦流露出来,年终清算名单被新添一笔的时候,任你捶胸顿足也枉然。

    中书令当堂一座,官员们便以最高效率进呈书,汇报事项,容素年按顺序一一答复批示,需要细看审核并润色的书留下待批。

    本朝政出中书,定旨出命,中书令责无旁贷。原本应由中书舍人起草诏令,中书令只要选出一份便可,但自从容素年出任中书令后,中书舍人们再也不用担心被圣上骂了,因为容相公甚是看不起舍人们的笔辞藻,不用圣上责骂,容相公就能以杀伤力极强的只言片语,侮辱得舍人们生无可恋,争先恐后塞满护城河。

    大家跳河后,容素年便在一盏茶工夫内挥就一篇诏书,再令幸存下来的舍人将诏书送与圣上朱批画敕。当然,这仅仅是第一步,更激烈的还在门下省等着。负责诏书审核的门下省萧让贤萧相公的封驳权不是盖的,说驳就驳毫无回旋余地。那些好不容易被救起来的舍人们,将再度因容相公与萧相公的隔空对峙冷气流激得不如再回护城河躺一躺。

    因此,京中都管中书舍人们称作“躺河舍人”,可见舍人们的日子过得何其悲催。

    但是,不要以为封驳就是终点,回回驳斥后,萧相公家里亲眷好友总有那么几个被发现出来是猪队友,把柄嘛,则恰好在容相公手里。所以说,宁愿给圣上找堵,也不要得罪容大奸臣。

    连续几个时辰一口气处理完政事后,众人告退,容素年从案前起身,不知想着什么事,居然没入屏风后更衣就直接出了殿门,侍从官不敢提醒,怕扰了相公思维。

    中书省占地庞大,殿阁众多,四处都是忙碌穿行的官员,见了容素年,纷纷让行。容素年漫无目地溜达,思索着朝会上开女子恩科一事,此制若开,利弊纷扰,干涉千古,实非易事。

    圣上不会无缘无故提出这旷古设想,十有**是受太师及大长公主夫妇所托。太师是自己老师,自然不能忤逆,但将改革科考这个重任留给自己,分明是太师懒得麻烦,镇日与公主画眉吟赋带孩子,做这天下第一闲人。

    思及此,容素年一回神,眼前一片紫薇花。京中紫薇花大概中书省占了大半,如今已全部开放。谁道花无红百日,紫薇长放半年花。

    花墙之隔,男装打扮的姽婳空着肚子在石桌边喝了壶茶,正骂凤阁上下吝啬,连份多余的中午饭都不给外客准备。不过连自己东家京兆张大人都没资格赶上中书省会食,想必在前殿一样饿着肚子拜见中书令,更惨一点也许是别人吃着他看着,这样一想,就安慰了。

    微风动,一墙花叶簌簌,露出一片身形。姽婳握茶的手停在了当空,对着那身影,不由自主吟道:“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微郎。”随地就瞅见一枚中书省紫薇郎,莲青衣袍槿花边,青玉发簪鬓若裁,还真是不白来。

    似是听见她吟诗,那紫薇郎转过头瞥了她一眼,不带丝毫温度,沿着脚下步廊便回了身,往别处去了。

    “嗳,壮士,留步!”姽婳搁下茶杯,提步追去。

    紫薇郎微微顿了一下,回身等着。

    被对方以漠然审视的凉凉目光看着,姽婳心道糟糕被当成登徒子了搞不好还被认为断袖,不然怎么会有对着男人吟诗这种龌龊举动。

    “是这样的,在下陪同家主前来拜见中书容相公,但好像正赶上中书省饭点,听说中书省没有留客用餐的习惯,虽说这样很不好……啊在下没有说你们中书省小气的意思。看到阁下散步,想必已会食完毕,不知阁下可否带在下去前殿外头等候家主,在下饿得有点找不着路了。”

    紫薇郎继续以那种凉飕飕的视线打量姽婳,后者以为在自己这样热切坦诚的剖析下,他怎么也要说几句话,谁知,此人连个嗯啊哦都没有,径直在前面走了。

    完全不在掌控啊,姽婳感叹。也顾不上其他了,跟着便是,总归不至于把她带去灭口。

    一路紫薇花开,画廊楼阁雕栏玉砌,难怪中书省要叫做凤阁,中书舍人被称作紫薇郎呢。姽婳在地方县衙混了许多年,初入京,还不到混开的时候,今日有幸跟着京兆尹先来中书省瞻仰瞻仰。她做军师的人,得开开眼界才成,不然京兆尹不给提薪总不大美。

    一座大殿堂赫然出现在眼前,想必就是中书主殿。姽婳正准备道谢,就见殿前跑来几个侍官,“相公哪里去了,都等着相公会食呢,馔食是否让堂厨热一热?”

    容素年嫌弃地看了看自己超时未换的一身衣物,“不用,待我更衣。”

    一众青袍红袍官员簇拥着容素年径自走了。

    姽婳立在原地,预备乔装一下,这时候逃离京师也许还来得及,再待下去只怕尸骨都没人收。造孽哟,早知道就先去醉仙楼开开眼,免得见识肤浅,对人吟什么紫薇花对紫微郎,大腿没抱上反被仇杀就太可耻了。

    容素年一面走一面问:“可有人要见我?”

    侍官道:“京兆尹张大人求见相公。”

    容素年一手解了衣带,恨不得立即更换,“多备两份饭食,会食后再议。”

    侍官奇道:“两份?”

    容素年一眼瞥过,不再言。侍官心脏险些停跳,愚钝的下属是被清洗的对象啊,怎么忘了前辈们的血泪教训了。

    后来,改装进行到一半的姽婳被拖入正殿,同本朝第一奸臣及其满堂下属一起,吃了一顿生不如死的堂饭。58xs8.com